已是戌时初刻,夜风穿堂入户,将案上摆正的麻纸吹得沙沙作响,窗棂也在不住地颤抖。我起身关窗,抬头但见,夜空阴郁,天边云团如墨潮涌动,整片玄宇都被紧紧裹挟而住。
今日,这天上乌黑的云团汇聚了数个时辰,却愣是不下一滴雨,真教人心底躁动,毫无睡意,更无心抄书!
案侧竹篓里,皎皎似也在里头待得不胜其烦,直发出窸窸窣窣的乱撞声。
入府数月,皎皎反倒清瘦不少,看来这府中草料,并不合她口味。
我趴在几上,愁绪满怀,歪头瞥见榻边曹丕留下的那只小药瓶,遂又起身将其取来,兀自涂抹在指关节间与手心上,倒真清凉了不少。
瘫坐在地,精神恍惚,回想起白日的刀光剑影,仍心有余悸。
是不甘么?是忧惧么?除了怅惘地困囿在这座金丝笼中,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原本在曹府中,唯一让我觉得骄傲的,便是比其他姊妹多看了几本经书。而今,“女博士”的人设,竟在众人面前化成灰了。
一个心高气傲的汉语言文学大学生,连《礼记》都搞定不了,连《女诫》都读不进去,丢不丢人啊?
于是我愤懑爬起,开始提笔疾书。
《女诫》不过两千余言,我用硬笔握姿,且用简体行楷飞速抄写,于是两个时辰不到,我便往书橱中翻寻《小戴礼记》去了。先前从清河来邺城时,便向叔父借了不少郑玄的经注,都是他的亲笔抄录。我那时想着,抄录原文的同时,还能一览郑玄注解风采,也算罚抄的意外之得,心中便多了丝丝快意。
可当我一夜未眠,抄至天明,正欲搁笔休憩时,忽而察觉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我竟误将汉代流行的《礼经》,当作《礼记》来抄了!
《礼经》是三礼之一,又名《仪礼》,为汉初高堂生所传、刘向编次的今文经学。自先秦传至汉世,共十七篇,约五万六千余言,主要记载周代的冠、婚、丧、祭、乡、射、朝、聘等各种礼仪,多为士人之礼,故而汉初又唤《士礼》。而《礼记》在汉朝并不叫《礼记》,也不是“六经之一”,是后人对于《礼经》的注被辑录起来唤作的“记”。《礼记˙内则篇》则是封建士大夫家族女子的必习篇目,主要讲的便是如何侍奉父母,以及女子如何孝敬公婆,兼及饮食制度等。
前世大学古代汉语课上,老师从古今经学之争讲起,还格外提点过三礼的区别,而今忙中生乱,竟将专业知识忘得一干二净,抄了半夜而不自知。
我愤恨不已,将写满的一摞麻纸都扭成一团,砸往室内角落里。
也不知是不是出于报复心理,我连抄《礼记》五日,期间只是短暂打盹休息一两个时辰,油灯被我用完一盏又一盏,侍婢们送来的饭食,也基本无所拾取,偶尔发困,稍稍放缓进度,却终究赶在第五日申时之前,完整抄完《小戴礼记》全卷。
落笔之刻,窗外惊雷滚滚,乍起春雨,手中所执之笔也不慎掉落于地。
雨,雨……真的下雨了!
在乌云笼罩中沉闷了数日的邺城,终于迎来了雨落之时!
仿佛得到解脱,真正步入新的一年。
春雨过后,会云销雨霁,重现春阳吗?
一时间,欣喜与恐惧交织,幻化作巨网,将我网在席垫之上。
竹简堆积如山,我闭上眼,双臂横张地躺着,大口喘着粗气。右手发麻,几无触觉,我侧身盯着适才跌落在地、遍染墨渍的毛笔——它真如死物一般,躺在那儿了。
再怎样狂躁不安的心境,终不免归于心如刀割的死寂。
惠风入室,凉意蔓侵,薄帷乱舞,春风掠过春雨,带来湿润的气息。
我实不愿在这大好的春日无病呻吟,也极其憎恶姿态忸怩……
可一滴清泪,悄然滑落,好似短刃,划伤了我的鼻梁与右侧脸庞,唇齿止不住地打颤,面目悲伤得已经扭曲。
手腕酸痛难忍,眼皮沉重无比,我勉力支起身来,跌跌撞撞走到食案旁,从狸猫纹漆食盘里胡乱抓了两张胡饼,并用叶包揣入怀中。
我迈出房门,径直往西院走去。
北方的春雨,比不得江南春雨缠绵,可即便细小,也似利刃刺肌。漫游的路上,清风伴惊雷,反倒让我头脑清醒不少。然春雨初降,万物复苏,这满院春色,仍使我徒生悲戚。
走了不多远,天色便已昏晦不明,且有增雨之势。沿途并未逢见府中仆婢,我遂拐入尚未修缮好的幽园,欲寻一隐蔽处坐听幽雨。
隐约见着一座水榭风亭,我探手遮住头雨,疾步往亭中走去。
四周悄然无光,伸手不见五指,我摸索着亭柱,缓缓坐于石阶之上,疲惫的身躯终于得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雨势加急,淅淅沥沥,不曾有一滴落在青石砖上,悉数敲打在了人心。
倘若一个人本就浑身湿透,哪会在乎自己的绣鞋与裙摆被雨水溅到呢?
靠着亭柱,双眼迷离,眼前似又飘着层层薄雾。我低头吸了吸鼻子,双手捧着胡饼,一口啃了下去。
胡饼又冷又硬,我嚼着嚼着,眼泪便掉个不停。
仰面直望灰蒙蒙的天空,试图让眼泪倒回眶中,眼里却觅不见半点星光。雨水从檐上坠下,溅落在我冰冷的脸庞,与泪水交错纵横,最后又钻进了衣襟里头。
其实,前世这般年纪时,我是最爱听雨、赏雨、淋雨的了。
可偏是这雨,勾起我无数伤痛回忆来!
又想起,前世的青春乐园,早已荒草萋萋,十五岁的华年,我与最好的闺蜜,在雨中遥遥相望,哽咽无言,人生就此别道分离;
又想起,星月无光的冬至夜,有个呆呆跟在黑衣少年背后的傻女孩,羞怯、紧张与悲痛几乎要将她撕裂成碎片;
又想起,大雨滂沱的仲夏之夜,人民医院的楼梯口,风很大很大,刚满十八岁的姑娘啊,就这么孤苦伶仃地在台阶上坐着,紧缩一团,面无血色,魂飞魄散;
……
一时间,羞愧、憾恨、悲愤、孤怆、恐惧、绝望……百感交集,极端的情绪凝聚心头,如火山爆发般喷涌而出。春雨的凉意从脚尖直窜到头顶,我止不住地哆嗦,时时干呕觉得恶心,仿佛每一寸肌肤都正在撕裂、每一块骨头都正在碎裂,以至左手指甲拗断也并无痛感。
我蜷缩成一团,在惊雷中狠狠揪住头发,在亭檐下呜声痛哭……积攒了多年的委屈与悲伤,终于一发不可收拾地爆发了。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电影里,某个孤零零在这世上活了十八年的女主角,她突然从高楼上一跃而下,朝花般鲜活的生命,就那样惨烈地陨落成泥了。
我觉得她可怜,可我又觉得,活在这世上的人都很可怜,于是我癫狂着,又哭又笑。
……
哭哭笑笑好一阵,终于身心俱疲,我重新闭上眼,靠坐在亭柱下,手中还拿着那块早被捏得稀烂的胡饼。
“啧啧啧,这野猫抓伤了人,怎的还哭起来了?”
背后突然响起一男子笑声。
我一个激灵,忙转过身来,下意识后退,戒备心起:
“何人在此?”
“是我。”
男子并非男子,而是一名少年,他走近前蹲下,身形渐渐从黑幕中显现。
我定睛一看,方才辨认出是谁。
“曹植!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羞红了脸,双手掩面,恨不得找个地缝立刻钻进去,一时又忘了不该直呼兄长名讳。
“我?我怎么了?这是我家的林园,我如何不能在这儿呢?”
曹植貌似笑了,还十分理直气壮:“本公子向来有晚间到此亭读书的习惯,连月来都是如此。今日雨下得大了些,便在这亭椅上犯困打盹,焉知某某夜幕之时,会潜入此亭哭鼻子呢?”
我窘迫不已,偏过头去,只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西园偏远,来此读书,恐教人难以信服。”
“父亲欲扩西园至西城郭,掘清池、筑高台、修坂陂,妹妹难道不知么?”
曹植手上确实拿着一卷竹简,他一面拿简拍手,一面环顾四周,笑着叹息道:“此处风景十分美丽,且修缮之园愈发清静。吾闲坐亭中,听雨览卷,心中甚欢,只是不虞有人搅扰了这番惬意。”
“既如此,四哥仍旧看你的书罢,我走便是。”我稍稍缓和了惊悸之心,悲伤之情却犹未断绝,于是正要起身离去,却被曹植一把拉住手臂。
“慢着。”
没等我反应过来,黑幕中便伸来一只长袖,将我额头、脸颊、下颔及脖间的雨水,都细细揩拭干净。
“亭外雨下得如此大,你往哪儿去呢?”他轻声问道。
“能有此闲心来亭中赏雨,看来母亲命你抄的书都抄毕了,我倒是十分好奇,你是如何在短短五日内抄完那十万馀之言的?如此拼命,手指可还在否?”他似乎略有嗔意。
此刻,双手双脚与心仍旧冰冷,双颊虽早与冷湿的头发紧密相依,却开始渐渐升温。我眨巴着眼,愣愣地看着,黑夜中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原本棱角分明清俊的脸,在黑夜中只剩半个轮廓,五官也教人看不甚清,可曹植,终于又变回,我前世记忆里,那个模模糊糊的身影。
我鼻头一酸,背过身去,终究不敢再看他一眼,也不知该与他说些什么话。
这数月在府中隔绝交际,与曹植,早没了初见时那般两小无嫌猜的亲近了,说是陌生的邻居,也无甚差错。
可他仍如初见时一般彬彬有礼,柔声问候道:
“适才你是怎么了?”
“……”
我涨红了脸,快把脖子缩进衣襟。
“这胡饼……难以下咽……难吃至极!故而……”
我试图为自己的难堪狡辩,可没来由的话,反倒令气氛变得尴尬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曹植才缓缓说道:“此饼虽非佳肴,当世却仍有许多庶民连一口也难得,只能暴尸荒野,做这霖雨中的孤魂野鬼。阿缨既得了这饼,且须珍重,莫教他人夺了才是。毕竟此饼,虽食之无味,关键时刻却能救人性命。”
曹植像是话中有话,可我故作听不懂,于是他顿了顿,一字一顿地说道: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啊?”我有些茫然地回头。
曹植却又笑了:“我是说,上回我送你的组玉佩,也有好些时日没见你戴了,便提醒你一回,那系佩的缨带子,须系牢一些!”
“哦……”
我抱着双腿,垂下眼帘,神情再次黯淡下去。
“四哥可知,为何明明是公子晏做错在先,我却受罚最重吗?”
曹植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起身,绕到雨亭案几旁,端坐下来,慢悠悠地从案底抽出火折子和一盏铜油灯,不一会儿,雨亭便被豆子大小的灯光点亮了。
而我,也渐渐看清曹植的脸庞,看得清他今日穿着深色的直裾。
“你素来与我二哥走得近,何不去问问他呢?”曹植浅浅笑着,用手掩风,只顾埋头照看自己的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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