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老庄箴言经久不衰。
自雨亭归来,当夜便开始打喷嚏、发热,于是我很快又像上回得流感一样,窝在榻上起不来了。
想我前世大学时代,每日饮食不规律,日日熬夜都不曾有过意外,偏到了这一世,免疫力下降了许多。看来这个世界的“雨”,是当真淋不得!
好在同样是流感,春天生的病却与冬季感染上的截然不同。
不仅症状轻得多,身心也不十分难受,再有便是积极喝下难闻的汤药,因而,前后不过花了十日的时间,便得痊愈。
“吱呀——”女婢端着汤碗推门而出。
正值清晨,春雨初停,屋外阳光明媚,将室内映得一片锃亮。
主院住着卞夫人及其躬亲抚养的曹家子弟,自然要比别院更多仆婢侍奉,也更热闹的。
只是,我光顾得将迷离的目光投向屋外美景了,哪还在意院中人影绰绰呢?
小曹冲就是在这时挤过人群,带着几个同龄的小公子,一同蹦进我的房间的。
一眼认得出的,便有十岁上下的孙姨娘次子公子彪、李氏小妾次子公子整,还有十岁不到的杜姨娘二子公子林、公子衮。
斗殴事件后,我自知府中姊妹兄弟对我是无甚好感的,料想各房姨娘也会事后反复叮嘱自己子女,须离我这般危险的阿姊远些。于是卧病期间,除了卞夫人和曹丕曹植,并无旁人探望。这会子突然冒出曹冲等人来,无疑让我颇感意外。
“见过崔姊姊!”
他们天真烂漫地笑着,将我的床沿围了个严实,双手合拢,不知藏着什么玩意,眉眼相对,不敢吱声,甚至面露怯意,让我不禁怀疑这是一场捉弄人的游戏。
可小曹冲笑容可掬,将手心捂着的东西放出,竟骤然飞出一只小灰蝶,其余几个公子手中,也依次放出翩翩而起的灰蝶。
“阿姊你瞧——冲儿和弟弟们给你捉了好多只胡蝶呢!”
小灰蝶们扑棱着轻盈的翅膀,绕着床幔转了几圈,有一只弱小的,竟飘飘然落在了皎皎的兔头上。
皎皎的红眼睛都呆住了。
我惊喜不已,抚着小曹冲的二椎髻,柔声道:“小仓舒,谢谢你们为阿姊准备的礼物,蝶粉脏手,稍后须记得盥洗哦。”
“不脏不脏,”曹冲笑着摇摇头,“它们可是今年第一群来府园里觅花的蝶儿哩!阿姊,孟春已至,你要早些好起来哦,冲儿正想邀你同我们一起去扑蝶呢!阿姊身手敏捷,定能带我们几位兄弟捉到满园的胡蝶!”
“是啊是啊——”
小公子们童稚而温馨的话语,霎时间拨动了我的心弦,我笑得合不拢嘴,感动不已,连连应声。
这时,我分明看见,小曹冲脸上的笑容,比屋外春光还要灿烂几分。
……
病虽初愈,头脑还算清醒,于是曹冲等人走后,我便坚持让随房的两个侍婢端一沓用缣帛抄录的《尚书》来看。
“记得向书阁的库吏说要‘古文尚书’,马融传本的。”
“唯。”
日过晌午。
正当我全神贯注拈着兔毫短笔划注《尚书》时,屋外突然响起一阵从未听过的叩门声。
我目不离卷,反复说了两次“进”,但屋外仍拍个不停。
侍婢们有事出去了,我不耐烦地着履下榻,披衣出户。
说尚书,尚书到——
门外赫然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数十年后沐猴而冠的曹魏吏部尚书——何晏。
府前斗殴,恍在昨日。
我眯着眼,警惕心一提而起:“你来作什么?”
何晏笑吟吟,也不应声,背着手,径直闯入我的房中,只顾往书橱处观望,十分无礼。此刻他身后似乎还藏着某物,看来真是来者不善。
“崔妹妹,病可大好啦?”
“劳烦挂念,早已无恙。”
我沉着脸,站在槛边,与他遥遥对视,想看看他究竟又有何把戏。
现今他脸上抓痕已愈合了大半,禁足初解,看起来心情还蛮不错,但仍少不了讨打的语气和神情。可十多日不见,何晏今日似有些不同。
看半天才发觉——他今日衣着的颜色,竟罕见地素净起来……然袖中藏着的,又会是何物呢?
屋内因这不速之客,气氛逐渐尴尬。
何晏翘着脑袋,有理有据地说道:“听闻崔妹妹自抄书后身体抱恙,大夫人特命我来探看一二。”
哼,借口奉卞夫人之令,实则是自己来的吧?
我毫不客气地回道:“有话便说,恕不久候。”
何晏笑着撇撇嘴,将手中之物摇晃了两下,便向我甩来:“喏,还你——”
一沓卷曲的麻纸,还有几张扭得皱巴巴的。我展开一看,正是先前被我混在《小戴礼记》和《女诫》里的《礼经》残卷!当时原想着,抄都抄了,不如一并交给卞夫人滥竽充数,没想到竟落到了何晏手中,还被他挑了出来。
“为何会在你手中?”我冷汗涔涔。
去岁曹营里,被曹操当众质疑书写字体的恐怖场景历历在目。
“还不知啊?”何晏若无其事地点点头,“大夫人早在数日前,便将你所抄文卷传阅全府,教众公子都向妹妹学习一二呢。”
我倒吸一口凉气,只听何晏踱着步子,继续说道:
“似真非真,似草非草,笔力虽弱,笔法却甚是奇妙。崔妹妹,纸上这些,果真是你手自笔录么?”
听着何晏前所未有的和睦语气,我略略吃惊,旋即懂了他此番来意,于是淡漠地点点头。
“那《小戴礼记》间夹的郑注,也是你随手抄上的吗?”
“是又如何?”
“……”
忽有那么一瞬,何晏没有了往日傲慢的神情,他眉头舒展,认真地看着我。而我,好像从那双眼睛里,读出了敬佩。
当然,也可能是我自作多情。
可何晏真的咬牙说道:“我不信,除非你亲自写给我看!”
我轻笑着,随手将手中的《尚书》递了过去:“这里便有新作的书记,你只管看喽。”
何晏即刻捧起缣帛,于案前坐下,双目不离。
片刻后观其神色,便知何晏已心服。可他仍然切齿道:
“妹妹择书的眼光还须有所拔擢啊,……汝所执古文《尚书》,乃扶风马融所注,诚不若北海郑康成之注也。”
汉末,马融、郑玄两位经学大师,皆为古文《尚书》作注,实现了今、古文《尚书》学的统一。马融师从班固,传经郑玄,所注《尚书》兼取先郑父子和贾逵之说,郑注《尚书》先前我已在清河崔府读过,今日正是要一览马注风采。
“我若偏爱马家之注,又怎样呢?”
“舍山熊而取河鱼,不敢苟同也。”
看着何晏认真较劲的模样,我忍俊不禁,倏而想起历史上何晏《论语》集解的贡献,不免起了兴致,便放下戒心,在对座缓缓坐下。
上回抄书抄花了眼,夹杂了几句郑注,竟都被何晏认出,如今单凭片段,他便能辨析马、郑《书》注。何晏实力,果不容小觑。那么,今日真正吸引何晏带着敬佩前来的,兴许并非是我的简体行楷。
如此,便无他虑,只管戏耍他便是了。
“我早将司空府中书阁藏书摸清,别的郑注经书倒还齐全,偏少了《论语》郑注,如此说来,前日平叔兄被罚注《论》时,参阅的定然只是马注喽?马注《论语》精确,扼其要义;郑注《论语》多臆测,言语繁琐。平叔兄今日,如何倒在人前称颂起马注不若郑注呢?怪哉,怪哉——”
我摇头晃脑,一本正经地拍掌笑道。
何晏沉下脸:“‘郑学’自问世以来,便为儒林之潮,当今中原士子,莫不循风而影从。崔妹妹既出身清河崔氏,缘何不将令叔从师之述作奉为圭臬呢?”
“经学权威,不足道也,博采众家,有利无弊。”
何晏听罢,诧异不已,然而,他很快便又用先前那副挑衅的姿态,将自己装扮起来了。
“本朝历代鲜有女子嗜书,崔妹妹倒是十分怪异。”何晏眼里尽是不屑。
“学识无主,固可自取,怎该是你们男儿独占之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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