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至、师湘葙、席子和三人离开“雨时栖”的时候,百花谷中刀手显然已经点完卯来,这些刀手中领职之人便有四处赋闲者,看来除了知道“踟蹰海”秘密的刀术师范和少数刀手外,剩下的人并未被阻止出入百花谷。
陈至三人正要找人问路,便遇上了昨夜刚刚入谷时镇守谷口的两名其中一名,虽然不是陈至一年多前便已经认得的那位,他却总还没忘了陈至,听说要他领路,他便交托了手上的刀给其他刀手然后照办。
陈至不禁好奇:“为何朋友要解刀于人,难道谷内刀手在谷内走动时还限制佩刀?”
这名刀手一愣,后来转而一笑,对答得极其明白:“陈少侠只见过出去完成买卖时的刀手,有所不知。
凡我百花谷中刀手,有两样东西来互相辨认身份,一刀、一牌。刀行天下,牌走谷中。
若是出去执行任务或者达成买卖,便选出此行的刀主——比如陈少侠你当时见到少主人主事那他们那支刀手的刀主便是少主人,将腰牌全部交予刀主表明参加的意愿。
起行前众人由刀主带领去谷中‘一刀岩’前焚香祭拜为百花谷献身的刀主同僚,然后刀主分发牌子给各人自己,各刀手自己在当着负责封箱的谷中长者将木牌放入木箱之中,才能起行。
等到任务完成、买卖结束,回到谷中后众人也要由刀主带领去保管木箱的长者处领回自己的腰牌。
如若不能领回,不论这名刀手是死了还是逃了,世家都按照此人已经壮烈进入安抚家眷的准备。派下去一笔抚恤,哪怕这人是逃了之后再回百花谷,百花谷这边也已经和这人恩断义绝,不必再理了。
不能领回的腰牌一旦完成抚恤家眷的过程,长者便会交予世家当主,由其持红漆笔在名上主笔一划,便存进百花谷‘一刀岩’之中。
若是此人仍活着,将来遇到什么难处,只要能持着带走的铭着他名册上序号的刀回来,也还有请求世家给予一笔银钱帮助的机会,算是全看之前其为世家付出的情面。这笔援助能给多少,则是要请带过此人的各位刀主一起去当主和其他世家长者面前评议此人功过,商量个数目过来。
但是这第二笔钱一领完,世家便可以对这人连情面也不用讲了,因为他第二笔钱一旦开口要,世家便会向他收回佩刀请铸号炼成铁水另铸新刀。”
陈至随口一问,没想到能得到这么详尽的解答,这番话倒让他和席子和、师湘葙对百花谷刀手上下关系了解了不少。
这位刀手介绍之时详略极其得当,有些不用他说的事——比如想也不用想刀手出谷刀主必然要么选世家中人要么选带队刀术师范这件事,只消聊清楚刀主如何出行前向世家长者挂保证又领什么责任,剩下的自然而然听者自己便能清楚了,他便略过不提。
这名刀手也懂察言观色,见陈至稍稍点头,席子和、师湘葙也露出了然神色,他心知自己已经给这三位客人留下印象,便主动报上名号:“失礼,跟各位客人谈了这些事,在下听过各位的名号,却还没介绍过自己。
在下百花谷刀手祝丰年,请三位不要见怪。”
陈至当先,这时候才和这名刀手互行握拳礼,陈至心知此人待人周到、心思极细,觉得实在是个值得交的朋友。
在凶途岛上,陈至比之前在欲界之时武功、才智以外最大的进步,就是练成了“交朋友”的本事。
陈至既有结交之意,当然也愿意趁机称赞一番祝丰年,称赞本就是人世间最便宜划算的礼物:“祝兄心思细腻、为人谦和,早晚可以当上刀术师范,成为出谷时的一名好刀手。”
祝丰年喜上眉梢,再向陈至摆一礼:“借陈少侠吉言,在下当更加努力,好教卑微之身配得上陈少侠谬赞才是。
对了,昨夜三位入谷之时,同行不还有一位姓全的朋友?怎今日见三位同行,不见那位全兄?”
席子和这才想起来刚才去会南宫弄花之时哪里不对,也跟着问道:“对啊,他今天早起也没回来,在那‘雨时栖’也没见他露面……这小子哪里去了?”
陈至淡然道:“欸,以全兄的口才,南宫二爷想必和他相谈甚欢,早成入幕之宾。想来,若南宫二爷刚才所谈的事情算数的话,今天看完刀试最多晚上,弄花二爷便会差人来帮我们搬东西移居‘雨时栖’里客房,届时全兄一定会再露面。”
师湘葙其实想到一处,她实在反感南宫弄花的为人,想到陈至多半会坚持要三人搬进“雨时栖”而多少生厌,只能低声悄悄“哼”一声。
席子和听陈至这句话的重点却落在别处:“你说……那位南宫二爷会允许我们进,进‘雨时居’住?”
陈至点头道:“想必如此。”
南宫弄花想要深涉百花谷当主交替之事,但是毫无主见,陈至明白既然他看得出这点,全礼也必然看得出。
在这种混乱局面里,南宫弄花最多是块浮板,全礼想必便先抓好这块浮板也只是为了搭上凑近的大船,他便是看出陈至被南宫弄花拨动心弦、种下各种想法也会视而不见。
然而南宫弄花必然会找全礼参详和陈至之谈,全礼则必然不服气陈至在南宫弄花面前留下的狂言,定要全力促成南宫弄花为陈至处理移居“雨时栖”一事,好在他先造就“浮板”浸水跳到大船上时让陈至可以看个清楚他的明智,以此来显示自己始终才智上胜陈至一筹。
这就是陈至确信无论如何南宫弄花必然会让三人移居“雨时栖”的原因,他在南宫弄花面前故作狂态来引导南宫弄花的想法,引导确实是冲着南宫弄花而为,狂言却全是特地留给前一夜便抓住了南宫弄花这块“浮板”的全礼的。
祝丰年知情识趣,见陈至扯开话题,知道不该多问,只简单自己给这个话题收尾:“原来全兄已经展露才华让弄花二爷赏识,真是令人欣羡……对了,方才在下向三位说了那么多,还没实际展给三位腰牌看。”
说着,祝丰年解下腰间一个锦囊,原来他的腰牌装在这里面,只露出腰牌上坠着的一个木制圆坠在囊外。
这块木牌两指宽、六寸来长,朴木的面上写着两行字——黑漆大字“祝丰年”三字,“祝”字后留点小空,“丰年”两字贴在一起;小字乃是用墨刺在旁边,是个数字“第七百单五”。
祝丰年指着腰牌来介绍得更详:“串起来的绳、线可以自己去找来换,牌子上的数字指你在名册里的序号,入谷之时便在名册上录你之名,满五十员便新造一册。名册上只在处理这名抚恤家眷或者升为刀术师范或者类似大事必须要记的时候有所记录,这个序号也以占族文字以阳文铭在世家为刀手配的刀背上。
圆坠则表示你入谷记名的年限,最初的两年是草编铁丝圈而成的圆坠,两年过去,枯草也磨烂了便可请谷里公中去换。
草坠之后是木坠,木坠再满五年换成铜坠,铜坠再满五年便换黑铁坠。每换一次圆坠便领更多的月钱。
如果直接经过刀术师范之试,则换成刀术师范的月钱算法,圆坠也按另一套办法去换:亮铁圆坠两年换白玉圆坠,白玉圆坠五年换翡翠圆坠——交州更南几郡黄玉、墨玉、白玉和都翡翠产出不少,这类东西在交州并不算贵重。
诸位要去见的那位秦少侠今日便正要考这垒石厅刀手师范之试。”
一番介绍,祝丰年自然将话题扯到陈至等人要去找的秦隽身上,这样的介绍方法当然意在讨好,只是祝丰年既无恶意,这般讨好手法又颇巧,是以没人不识趣地点破这点。
祝丰年将陈至、师湘葙、席子和三人送到一处谷中别院,提醒要三人自偏院的铁门进入,因为此处正是南宫皓雪的住处,没有南宫皓雪自己的意思,任何人都不该轻易踏进这院子的主院。
接下来的路祝丰年便不好相送,他向三人告了个歉便要返身去向交托之人讨回自己佩刀。
祝丰年一走,如何叫开偏院的铁门就是陈至、师湘葙、席子和三人的事,未等叫门,席子和先夸一句:“这人讨好我们一路,对我们却没什么所求的样子,也不留下日后找他的线索,更不问上面找我们的讲究……滑而不奸,挺会做人。”
陈至点头同意:“讨好人应该只是他的习惯,相信他这番亲近之举是纯粹出自个人意愿、喜好,并非有什么目的或者特别的想法。”
师湘葙借问一句:“那他这个习惯,对他来说算是好还是不好呢?”
“福来,他也许能比别人更容易赶上;祸来,只怕他也比常人更难逃避……”陈至又补了一句:“……不过他的热情自内而发,心肠相信不差,如果祸事真要降到他周遭,我看我们更该担心他会迎祸而上。”
师湘葙十分好奇,又问道:“真到那时候,你会为他费心吗?”
陈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避开了这个话题:“看他的命吧,时也运也。”
师湘葙笑着摇了摇头,道:“看来之前你在‘雨时栖’走出来的时候说的话也有不少是在放屁,你也算不上彻底的坏人。”
陈至反问道:“你这句话,说的是好话还是酸损呢?”
席子和皱眉道:“她八成是既想说你好话,也想趁机酸损,最后才说出这样的话。”
“嗯……有理。”陈至认同,并趁机一指席子和:“就好像若我此时点破席子和前辈没有多少陪我们走这遭的意愿,只想回那长屋偏房等着南宫二爷派人来帮我们迁入‘雨时栖’,那我说的定然全盘是酸话一样有理。”
席子和一窘,皱眉对道:“我走都走来了,你小子说什么狗屁……看来你小子真配不上任何一句别人的好话。”
突然一个男声从偏院铁门后响起:“确实是屁话!!我隔着铁门就听到你们在那闲扯半天,也不知道叩门!!”
席子和一愣,眉头大皱,奇怪道:“功力不深,口气不小,这谁的声音……?
……听着可不像秦隽那小子。”
“是我!!!”
铁门开了,一个人正在门后,席子和刚想上前呛声,突然愣住。
席子和从没看过任何一个人平白无故摆出一副这么像要杀猪一样的表情——双目瞪圆得直如要从眼眶迸裂出来,嘴也鼓得仿佛要把唇边胡须吹起来。
一年多未见,陈至回到欲界之后终于再见到了“三不治郎中”张郸本人,原来他在百花谷中和秦隽、藏真心都是被安排住进了南宫皓雪院子的偏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