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散,王正南在小西关城门外,给雅思普生和方言找了两间公寓安顿下来。
其后几天时间,南风一直待在家里,听江连横和胡小妍介绍哈埠那边的情况。
除此以外,他便整日无所事事,只管吃睡囤膘、养精蓄锐,擎等着开春以后,再跟刘雁声一同北上,把江家在哈埠留下的诸多头绪,逐一落到实处。
这天下晌,刚刚睡过午觉,正赖在床上缓乏的时候,忽然有人敲了两下房门。
王正南翻身坐起来,应了一声,却是西风推门走了进来。
“二哥,睡呢?”
“嗐,刚醒,睡多了,脑袋有点疼。”王正南揉了揉太阳穴,抬手招呼道,“你进屋啊,搁门口杵着干啥?”
李正西笑着走过去,从兜里翻出烟盒,敲了两下,问:“整根儿烟?”
“拉倒吧,我又不会抽烟,别糟践东西了。”
王正南摆了摆手,紧接着又忽然想起什么,于是赶忙下地,趿拉着拖鞋走到书桌旁,打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一小盒雪茄,笑呵呵地硬塞进李正西怀里。
“西风,给你抽这个,这个上档次!雅思普生送的,道哥那边还有,放我手里都白瞎了,你拿回去抽,有面儿!”
“二哥,这玩意儿我也不会抽呀!”
“这有啥不会的?”王正南当场打开雪茄盒,指着一头讲解道,“你把这后屁股一铰,该咋抽就咋抽呗,别过肺就行,这可是好东西,闻着老香了,还有点甜。”
李正西撇了撇嘴,只好低头将廉价的纸烟塞回烟盒,接过南风递来的昂贵雪茄,转手将其放在桌面上。
“二哥,你这一整年都在辽南忙活,也没机会跟你好好唠唠。”他坐下来问,“那边的生意咋样啊?”
“唉,其实根本没挣什么钱,就是挣了几声吆喝。生意么,不能太着急,多认识几个洋人没坏处,保不齐哪天就有机会合作呢!”
王正南借着由头,叨叨了几句辽南码头的近况。
可说着说着,他却发现,西风似乎没什么兴趣,只是象征性地随便问问,于是便渐渐止住了话题,转而去问:“你找我有事儿啊?”
李正西尬笑了两声,回过神来,忙说:“对对对,是想过来跟你商量点事儿。”
王正南立马皱起眉头,语气中带着几分埋怨:“嗐,伱有事儿就直接说呗!害我搁这白话这老半天,结果你压根儿一句没听!”
“哈哈哈,没有没有,多少也听了两句。”
“别废话了,你有事儿赶紧说。”
李正西连忙清了清嗓子,说:“二哥,你也知道,我在小河沿儿那边,不是有一帮小兄弟么!”
“哪是光在小河沿儿那边呐?”王正南笑着调侃道,“现在奉天城里头,所有半大的小靠扇,不是都归你管么?别说他们了,那些老叫花子见了你,敢不叫你一声‘三爷’?”
“二哥,你别埋汰我了,谁归谁管呐?大伙儿都是哥们儿,有啥事商量着来呗!”
李正西向来不喜欢以“团头”自居,于是连连摇头否认。
可是,不管他承不承认,李三爷“团头”的身份,都已经成了既定的事实。
王正南懒得跟他掰扯,径直便问:“好好好,你继续说,那帮小靠扇的咋了?”
李正西挠了挠头,讨好地笑道:“二哥,你脑瓜子灵,我想让你给我支个招,帮忙看看我那帮小兄弟适合干点啥生意。”
闻听此言,王正南顿时愣了一下。
暗自寻思了半晌,他才颇为不解地问:“靠扇的本来就是生意啊,不干这個,他们还想干啥?”
李正西解释说:“二哥,你又不是不知道,小河沿儿那帮孩崽子,全都是真要饭的,跟咱小时候一样,光靠伸手‘傻要’,根本就不会把靠扇的行当做成生意。”
“不会就学呀!你没听洋人说过么,‘上帝救自救者’,人要是顶呱懒,别说是你了,就是耶稣来了也没用!”
“二哥,这事儿跟上帝没关系,那‘洋人经’你就别给我念了,我就是想帮他们找个营生,能安安稳稳挣点钱就行。”
“那就把他们介绍到厂子里做工呗!”王正南当场提议道,“小子进面粉厂,丫头进纺织厂,要是干不了技术活儿,那就去拉洋车、跑邮差、给财主家当个长工……这点小事儿,还用得着问我么,你说句话不就行了?”
李正西哑然无语。
起初,他也是这么想的,无奈癞子头那帮小伙子心气儿太高,根本瞧不上这类营生,一门心思只想着吃香的、喝辣的,在江湖线上扬名立万,恨不能一步登天。
王正南盘腿坐在床上,还在自顾自地大声念叨:
“对了,前两天我听老刘说,官府已经把商埠地划出来了,开春就招标卖地,夏天就破土动工,你想想那得多大的工程?这都是用人的地方,让他们去呗!”
李正西默默听完,方才沉吟一声,叹道:“二哥,你说的这些都挺好,但我还是想帮他们找个能长久的营生。”
闻言,王正南眉头一紧,面露狐疑地问:“西风,是那帮小子眼高手低,不想卖力气吧?”
“不不不,也不能这么说,人总得有点志气么!”
“……你就惯着他们吧!”王正南摇头叹息道,“西风,我得提醒你一句,你是他们的‘团头’,有时候你得拿出点‘团头’的架势,咱不说吆五喝六抖威风,可你也不能让他们胁住了呀!”
“没你说的那么严重,他们不敢跟我叫板。”李正西摆摆手道,“我寻思,大伙儿都是哥们儿么,他们想要立业,能帮就帮一把呗!”
“拉倒吧,我还不知道你?”王正南一撇嘴,“他们要是敢跟你叫板,那就没这回事儿了,可他们要是求你,你就抹不开面子了,我说的对不对?”
“二哥,你把这事儿想复杂了。”
“一点儿都不复杂!西风,我跟你说正经的,你可千万别让那帮小子把你拿住了。当大哥的没个大哥样儿,你觉得仗义?那不是什么好事儿!”
“二哥,你说的那些太高了,根本没那么复杂。我就是想让弟兄们过得好点儿,拉他们一把,这也不犯啥毛病吧?”
“唉,你怎么还没听明白呀?你拉他们,他们其实也在拉你!你别还没等把他们拉上来,自己先被他们给拽下去了!”
几番针锋相对,俩人脸上都有些不悦。
道理,西风自然全都明白,可他又是天生的急公好义。
他若不是这样的性子,那便拉不起一票人、将其拧不成一股绳。
他若永远都是这样的性子,那便注定当不成龙头瓢把子。
虚伪二字,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易就易在只需过了自己心里这道关;难就难在终须过了自己心里这道关。
“二哥,你现在说话,越来越像个商人了。”李正西阴沉着脸,低声说道。
“商人咋了?”王正南辩驳道,“做生意没有闷头干的,都得跟人打交道。我就这么跟你说吧,这些年我也总结了,生意想要做得好,先得把人给琢磨透,商场如战场,全是阴谋诡计,你呀,真应该跟我出去跑跑。”
“嘶——二哥,我怎么总觉得,咱俩说的是两回事儿呢?”
“怎么能是两回事儿,明明就是一回事儿!”
“我就是想让你帮我出个主意,你跟我扯这些乱七八糟的干啥?”
“我就是想告诉你,你现在跟他们不一样了,你不能整天光顾着想他们呀!”
“有啥不一样的?”李正西立马皱起眉头,“都是一个脑袋两条腿,他们现在要饭,咱几个小时候也要饭,无非就是比他们命好,除了这个,还有啥不一样?”
“你看看你,你老提过去干啥呀?”王正南一脸不耐烦,“人家都讲究‘家丑不可外扬’,谁家过去有点寒碜事儿,都是能不提就不提,你倒好,小时候当过几年叫花子,恨不得天天挂嘴上。我就没明白,这是啥光宗耀祖的事儿啊?”
“我没那意思!”
“我看你就是那意思,好家伙,人家都把脑袋削尖了往上爬,你怎么还就地刨坑往底下钻呢?”
“谁往底下钻了?咱现在过得挺好,那帮小靠扇的也是给家里办事,结果连顿饱饭都没混上,我帮他们一把还不行?”
“嗬,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没善心似的,没说不让你帮,可那几个小子明摆着就是心比天高,我就是提醒你一下,别让他们把你给拿住了。再者说,帮归帮,那也得量力而行,横不能自己不过了,成全别人吧?你瞅瞅你这身棉袄,都穿多少年了?嫂子给咱的饷钱可不少,就你穿得最邋遢,平时多注意形象,一点儿不上档次!”
李正西不耐烦地转过脸去,挥手道:“行行行,我的事儿不用你管。”
“那你过来问我干啥?”王正南张嘴便噎了回去。
李正西愕然,面子上顿时有点挂不住。
要是换作平常,他大概就要拂袖而去,懒得再跟南风戗戗。
但今天的情况不同,他是替小河沿儿的弟兄们过来寻计问策的,不能就这么走了。
思来想去,李正西点了支烟,臊眉耷眼地强笑道:“那个……二哥,我刚才说话重了,你别跟我一般见识。”
王正南咂了咂嘴,也没端着,摆摆手便说:“拉倒吧,别搁那旮沓矫情了。”
李正西挠挠头,又道:“那你说……我能带着他们干点啥呀?你帮我想想辙,最好不用啥本钱。”
“这也不想干,那也不想干,那就继续干靠扇的行当呗!”王正南说,“西风,你手底下三四十号半大的孩崽子,在街上一走一过,哪家掌柜的看了心里不突突?那么老多人,往谁家门口一躺,还愁要不着钱呐?耍赖呗,我看那癞子头挺适合。”
“二哥,要是这种手段,那我还用得着过来问你么?”
李正西不是没想过这种下作勾当。
问题在于,奉天各大商号的掌柜,全都跟江家有来往;稍小一些的商号,即便不认识江连横,也跟其他头目有交情;再有其他商号,都是老张那帮弟兄们的“官办”产业,更容不得有人胡闹。
大伙儿都是熟人,这种下三滥的讹钱手段,到头来只会给江家脸上抹黑。
另一方面,这种“迎门逼杵”的方式,不仅容易挨打,同时也根本要不到什么钱,最后只能肥了“团头”一人而已。
而这在李正西眼中,并不算是给弟兄们找了一份营生。
听了这番话,王正南恍然大悟,这才终于认真地思索起来。
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一条道走不通,便去想另一条道。
大约过了两支烟的工夫,王正南猛然一拍大腿,提议道:“西风,要不你让他们在小河沿儿那边‘摆地’吧?”
“‘摆地’?”李正西眼前一亮,“像辽南那个刘凤岐那样?”
“不不不,你们跟他不一样。”王正南解释说,“人家刘经理‘摆地’的时候,洼坑甸还没盖起来呢,他是自己蒙了几个财主,圈了一块地,一点一点把洼坑甸给带起来的,你们不用那么费劲。”
“不用筹钱就行。”李正西松了一口气。
王正南却说:“虽然不用筹钱,但我估摸你们得跟别人分红。”
“那为啥?”
“你想呀,小河沿儿是什么地方,南岸是省城的菜圃,北岸是城里最大的菜市场,水边还有私建的公园,人多,生意就多,但那块地好像有主,你能不给人家分钱么?”
“哦,那的确是应该分钱。”李正西重重地点点头。
没想到,王正南却似乎对他的反应很失望,尽管没有明说,却也张嘴点了他一句:“西风,你呀,挣不了大钱!”
“嗐,我也没指望挣大钱,你说你的。”
“还有,别忘了你是江家的人,你想自己单开生意,这事儿得大嫂点头同意才行——当然,道哥也得同意——大嫂同意你开生意,你还得给家里再交一份儿钱。”
“那当然了,这是应该的,不管做啥生意,还是得靠着家里。”
“嗯,你心里有数就行。”王正南接着又说,“另外,你别以为‘摆地’就是找几个人在那围出个场子,你得懂行,知道哪个艺人能耐大,使的活儿有人看,不然的话,你这生意还是挣不着钱,所以你还得找几个懂行的人帮你参谋参谋。”
“啊,这么复杂呐……”
“这才哪到哪呀?那帮老柴你还得答对呢,还得有人盯哨看着艺人,做生意哪有你想得那么容易?咱现在只有一个想法,要想真把生意做起来,且得好好研究呐!”
“二哥,那你得帮我围拢围拢呀!”
“我……嗐,你等我有空的吧,我开春还得跟老刘去趟哈埠呢!”王正南道,“你也不用着急,什么事儿都得一步一步来,我看你最好先去跟嫂子商量商量,她要是不同意,你想再多也没用啊!”
李正西点了点头,沉声道:“那过完了年,等开春以后,我再跟嫂子说吧。”
“你现在就说呗!嫂子今天正好有空,刚才还在楼上带孩子呢!”
然而,李正西迟疑了片刻,却说:“还是等过完年的吧,等开春以后,我把事儿一块儿跟嫂子说了。”
王正南不解地问:“不是,你……还有啥事儿?”
“啊?啊!那个……这个……其实也没啥事儿,反正我到时候自己再跟嫂子说吧。那个,二哥,我先走了啊,多谢了!”
说着,李正西便从椅子上站起来,朝着房门口走去。
“诶?”王正南察觉出一丝端倪,连忙下地问,“你咋说话说一半呢,怎么扭扭捏捏的,到底啥事儿啊?”
“咚!”
房门关上,听着脚步声,西风似乎已经走远了。
“这小子有情况,肯定有情况!”
王正南若有所思地转过身,忽地发现那盒雪茄还静静地躺在桌面上,于是忽然拽开房门,朝走廊了喊了一句:“西风,雪茄你拿着呀!”
可等了小半天,仍然没有听见西风的回应。
王正南只好又将雪茄放回了抽屉里,嘴里小声嘟囔道:“这都是上档次的好东西,真不识货!”
书桌抽屉“铛”的一声关上,窗外流光飞逝,转眼已是大年三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