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盖顶,空气潮湿闷热,气压越来越低,云端突然打了几下闪,照得人间一片惨白。
雷声滚滚,路边的荒草被风压得很低,已经有星星点点的雨水飘然落下。
追兵的枪声也渐渐变得稀疏起来。
李正西掩护众人撤退,柏油马路就在不远处,美租界自然也近在咫尺,身后的大盖帽见状,似乎有点泄气,脚步便不由得随之放缓。
“快!过了这条马路就是美租界了!快!”
斧头帮成员疾声催促了几句,李正西听见动静,便不再痴迷于还击,而是连忙放下枪口,转身狂奔。
几人架着温廷阁横穿马路,前方立刻传来一阵“嗒嗒嗒”的脚步声响。
陈立宪急忙跑过来接应,迎头大喊:“九爷,你们没事吧?”
“找到船了吗?”王老九气喘如牛地问。
“找到了,就在前面!”
“好,赶快上船!”王老九转身招呼道,“西风,别管他们了,快跟咱们走!”
“你们先撤,我马上就来!”
尽管已经到了美租界,可李正西却不敢掉以轻心,仍旧举枪回望身后的追兵,全神戒备。
然而,洋大人的租借地,竟仿佛是孙大圣用金箍棒画出的“降魔圈”,有种不可名状的威压,立刻屏退了风风火火赶过来的铁路巡警。
四周明明没有洋人,甚至没有洋人雇佣的华人巡捕,可那几个大盖帽就是不敢开枪,更不敢越界追凶。
他们只是群聚在马路对面,恍然无措,眼睁睁地看着王老九等人渐行渐远,场面甚是荒唐可笑。
李正西同追兵隔界相望,不禁愣了愣神,接着冷哼两声,朝地上狠啐了一口,低声骂道:
“孬种!”
说罢,他便立即调头转身,朝王老九等人的方向追了过去,而身后也果然再未响起任何枪声……
两界三管,五方杂处。
这种地界儿,又怎么可能不滋生出帮会势力?
李正西没跑出多远,便随同众人来到了苏州河岸边。
这条小河并不算宽,但因为横贯公共租界,所以河道极其规整,两侧岸边均由砖石垒砌。
平日里,河面上常有乌篷船、小舢板来回游弋,畅行交通,等到入夜时分,便就近靠岸停泊。
陈立宪刚才过来的时候,岸边还有三两个船夫,如今下起了雨,而且方才枪声不断,此刻再来看时,船夫早已四散而去,踪影全无。
没有船夫,那就自己动手!
众人在河边挑了两条乌篷船,强行解开岸上的绳索,准备偷船航行。
“我哥呢?”
李正西抹擦一把脸上的冷雨和热汗,急切地环顾四周,却始终未能发现江连横的身影。
“放心吧!”陈立宪大声回道,“船太小,江老板先走了,他在河口那边等咱们!”
“谁过来搭把手,帮忙把这兄弟给抬船上啊!”两个斧头帮成员狼狈不堪地说。
王老九和陈立宪纵身一跳,只听“咚咚”两声,落在了甲板上,乌篷船顿时里倒歪斜,晃悠了片刻,才终于渐渐平稳下来。
两个斧头帮弟兄呼哧呼哧地将温廷阁擎到岸边。
李正西见状,也赶忙过来搭手帮忙。
此时的温廷阁,意识早已模糊,一路上全凭求生的本能,以及众弟兄不弃,方才勉强硬撑下来,如今到了河边,神经稍一舒缓,整個人便颓然将倒,仿佛比一座金山还沉。
他的后背中了一枪,右侧肩胛骨也中了一枪,脸色苍白如纸,已然显出了下世的光景。
众人费了半天劲,才总算把他扶进船舱。
“立宪,开船!”
王老九立刻脱下上衣,压在温廷阁的伤口上,旋即探头冲岸边大喊:“你们仨坐后面那条船,直接去河口,我和立宪带他去洋医院,然后再去找你们汇合!”
闻言,李正西上下摸索,慌忙掏空所有口袋,将全部钞票攥在手里,俯身递到船头。
人命关天,银两自然是多多益善。
王老九没有推辞,接过钱财,立刻吩咐陈立宪开船出发。
乌篷船在风雨中飘忽着缓缓驶向东方,顺河而下,很快便远去了一段距离。
然而,李正西却忽地愣在原地,盯着自己的掌心怔怔发呆——是血!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仅仅眨眼之间,温廷阁的鲜血便在掌心里被雨水冲淡,滴滴哒哒地流进苏州河里。
他转头看向黑漆漆的船篷深处,喉咙里干干的,哑口无言。
云端又打了几下闪,强光掠过,李正西的面容看起来分外狰狞。
从车站遇刺开始,直到现在,其间不过二十几分钟的光景,如今回想起来,似梦似幻,许多细节竟已经模糊了,脑海中只留下几幅定格画面,那是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脸。
只有画面,没有声音,十几年滴滴点点,只浓缩成几个片段,像幻灯片似的,在眼前稍纵即逝。
李正西的两腮隆起一道青筋,呼吸也愈发沉重,浑身泛起一阵燥热,雨浇不熄,更浇不灭。
两个斧头帮成员“噔噔噔”跳上乌篷船,迎着濛濛烟雨朝西风大喊:“兄弟,上船呐!”
李正西没听见,耳朵里有轰鸣,比雷声更大。
“兄弟,上船呐!”两个斧头帮弟兄又喊,“这边虽然是租界,那帮老柴不敢过来,但也不是绝对安全!”
“你们走吧,我去办点事儿!”
李正西硬邦邦地撂下一句,旋即转身就奔英、法租界的方向跑去,脚下的积水劈啪作响,眨眼间便隐匿于群楼之中。
“喂!你干什么去,你疯啦?快回来!”一个斧头帮成员站在船头高声叫喊。
另一个弟兄立马将他拽进船舱内,厉声呵斥道:“别他妈管他们了,赶紧开船,他不要命,你也不要命啦!”
两人刚刚冒险救下一位江家弟兄,自觉问心无愧,此刻又早已累得气喘吁吁,便懒得再去管闲事,喊了两声,见西风不肯回头,便急匆匆地划动船只,冒着大雨,朝黄浦江方向渐渐远去。
……
……
西风烈,他咽不下这口气,如今热血翻涌,怒火攻心,只管趁夜狂奔,朝法租界一路杀去。
“我操伱妈的,狗东西,一命还一命!”
血债血偿,李正西急于复仇,咬牙切齿,义无反顾。
火车站刺杀一案,到底是杜镛背信食言,亦或是张小林暗中策划,在他眼里根本没有分别,反正两家同在一处,谁也没有冤屈可言。
他没有埋怨,江湖本就是尔虞我诈,人心险恶,但要结仇,便没有退路可言。
李正西坚信,既然“三大亨”决定行刺,派出去的势必全是好手;相应的,张、杜两家公馆,便自然会有所空虚。
尽管肯定还有不少青帮弟子看家护院,但他已经怀有玉碎之心,就算是有去无回,也要跟对方拼个你死我活。
最重要的是,在受到如此震荡以后,普通人的第一反应必定是逃,其次便是求稳,毕竟万事保命要紧。
可李正西偏偏就要反其道而行之,凭借“三大亨”自以为胜券在握、心理上有所松懈时,以命相搏,大施报复!
暴雨如注,雷电交加。
此时此刻,繁华的十里洋场也终于安歇下来,就连市区里的几条主干道,竟也看不见半个人影。
李正西跑得很快,只是雨水拍在脸上,视线难免有些模糊。
进入法租界以后,不多时,他便拐进了一条居民楼弄堂小巷。
张、杜两家的公馆不远了,李正西停下狂奔的脚步,站在原地,喘了几口气。
他要以完好的状态杀过去,硬拼下这场斩首之战,为刘雁声报仇,为大哥大嫂争回面子。
这听上去很蠢,但人在江湖,面子比天大,面子就是饭碗,面子就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就是当小弟的职责所在。
他可以失败,但不能怂,怂了,江家就完了,以后也永远无法再在沪上落脚。
弄堂尽头悬着一只电灯泡,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铜绿色的灯罩上,摇摇欲坠,李正西这才恍然发觉雨势到底有多大。
稍歇了片刻,他又重新迈开脚步。
便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枪响!
“砰——”
枪声在空荡荡的楼群间回响起来,子弹呼啸而至,“啪嗒”一声,钻进身边的水洼深处!
便在水花飞溅的一刹那,李正西猛然转过身子,朝弄堂巷口连开两枪。
然而,子弹扑空了。
李正西抹擦一把脸,借着摇曳的昏灯看向巷口,那里并没有人。
他皱起眉头,双手举枪,连忙侧身贴在砖墙上,迟疑了片刻,缓缓朝街角挪动步伐。
但刚走出两步,身后竟又传来“啪”的一声脆响!
李正西应声转头,却见巷子里陡然一黑,方才那只电灯泡的碎片随着雨水“哗啦啦”倾泻下来。
还不等他回过神,弄堂里便又乍起一声枪响!
“砰——”
这一次,子弹打在了离他不远的墙壁上,顿时折射入水。
李正西宛如惊弓之鸟,连忙背靠到另一侧的墙壁上,横扫枪口,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可偏偏眼下雨声隆隆,电闪雷鸣,枪声又在楼群间四处扩散,乱得人不知其所来,不知其所往。
“砰——”
又是一声枪响,不仅没有分辨出方向,甚至就连子弹飞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
“要抓活口?”
李正西不由得喃喃自语,心脏猛烈地撞击着肋骨,敲得“咚咚”作响,呼吸也随之愈发急促。
于此同时,他那股冲脑的热血,也因此而渐渐冷却下来。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说不害怕是假的,李正西全身紧绷,贴着墙根儿,朝巷子口的方向缓缓走去,只有离得足够近,才能分辨枪声来源!
“砰——”
“砰砰砰!”
终于,李正西确认了枪声来自身后的右侧巷口,就在转头的一刹那,他甚至隐约看见了墙边的衣摆,继而连开几枪,快步飞奔过去,在墙头拐角停了下来。
他微微蹲下身子,枪口始终朝向巷口。
静默了一会儿,忽然听见拐角那头传来一阵“啪嗒啪嗒”的踩水声。
“操你妈的,想跑!”
李正西大骂一声,旋即侧身探头,“砰砰砰”连开数枪,直至枪膛突然“咔哒”一声脆响,没子弹了!
然而,拐角对面并没有人。
李正西慌忙取出弹桥,正要向盒子炮里压弹,余光扫过,却见街角的墙边上竟悬着一尺烂布条!
于此同时,猛听见身后咫尺处突然“啪叽”一声响,似有什么东西从半空落下。
李正西心头一凛,只觉得浑身毫毛倒竖,当下也来不及多想,只管换左手握枪,脚跟为轴,拧腰一转,轮开臂膊便朝身后砸去!
可他才刚刚转过半身,大臂便被身后那人用左手钳住。
李正西回头张望,竟又被那人料敌于先,却见他右手开掌,结结实实地糊在西风脸上,顺势一推,将其脑袋狠狠地撞在砖墙之上。
只听“咣当”一声,李正西顿时头晕目眩,脚底虚浮。
而身后那人,更是片刻不待,抬起一脚,寸踢西风膝盖内窝,李正西一个趔趄站立不稳,单膝而跪,身后那人立刻提膝压向西风左臂挂环,反手一拧,盒子炮立刻“啪嗒”一声落进水坑里,李正西顿时跪伏在地。
“我操你妈的,杜——”
李正西右手拄地,正要强行站起,身后那人却立马一记手刀,断在后颈。
李正西顿觉双目漆黑,头皮发麻,浑身蛮力瞬间泄进全无。
“啪——”
又是一脑瓢,李正西立刻晕厥,“啪嗒”一声,终于死尸般地摔进了水洼里。
从交手到落败,其间不过三五秒钟,来人动作迅疾如风,干脆利落,李正西毫无招架之力,眨眼间便遭人轻松降服。
“咔嚓——轰隆隆——”
突然,电闪雷鸣,弄堂小巷里亮起一瞬间的强光,一道漆黑的人影笼罩在西风身上。
那人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旋即迈开脚步,走到近前,从怀里掏出一只头大的麻袋,缓缓蹲下身子,低头默然看了看,最后嘲弄似地冷哼两声,懒懒地说:
“嘁!这两下子,丢不丢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