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法租界,杜公馆。
大宅内一片昏暗,老管家神色匆匆,提着大褂快步爬上楼梯,摸黑来到二楼正卧门前,叩了两下房门,轻声唤道:“老爷?老爷您睡了吗?”
“怎么了?”
卧室里的回应有些懒散,似乎刚刚就寝不久,语气很不耐烦。
老管家侧身伏在门边,慌忙急道:“老爷,出事了,出大事了。”
言毕,屋内便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拖鞋声响。
紧接着,卧房门下的缝隙忽然亮起一道金边儿,老管家的脸上随即晕开一抹昏黄色的灯影。
杜镛身穿一件白色单衣,立在门口,凝神问道:“什么事?”
老管家应声凑上前,急切地耳语了几句。
杜镛听罢,顿时瞪大了眼睛,倍感诧异地反问道:“你讲什么?”
“老爷,这是真的!”老管家再三强调,“刚才还有人过来送信呢,闸北火车站现在已经乱套了!”
“走,跟我去隔壁!”
杜镛随手拿起一件黑色短褂披在肩上,领着老管家,迈步就朝楼下走去。
行至半道,他又猛打了一个寒颤,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连忙转身吩咐道:“算了,我自己过去吧,你先去给叶绰三和荣庆瑞打电话,让他们多带几个人手过来,有备无患。”
老管家领命,自然片刻也不敢耽误,当即奔向客厅,要通了电话。
杜镛推开公馆大门,立刻便有门生弟子过来撑伞相送。
雨势刚起,还不算很大。
几人急匆匆地穿过月门,却不想,等来到张公馆门前时,却被一位青帮弟子拦住了去路。
“杜老板……‘大帅’已经睡了。”那人面露为难地笑了笑,“‘大帅’吩咐过,无论什么事,都等明朝再讲。”
可是,杜镛岂能被一个晚辈后生拒之门外?
只见他抬手将那年轻人拨到一边,迈开大步,便朝张公馆宅内硬闯。
青帮弟子不敢阻拦,只好跟屁虫似地尾随杜镛,嘴里近乎于央求道:“杜老板,杜老板,‘大帅’真的已经睡了,要不侬明朝再来吧?”
张小林当然没睡。
此时此刻,他正端坐在单人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咕噜咕噜”地抽着水烟筒。
见到杜镛找上门来,他也并不觉得意外,只是微微抬了下眼皮,冲自家弟子沉声道:“几个都退下吧!”
闻听此言,众人急忙纷纷告退,仿佛生怕多待一秒,便要卷入这兄弟俩的分歧之中。
眨眼间,厅室里便只剩下了张、杜二人。
静默了片刻,杜镛理了理肩上的短褂,款步走到张小林身边,缓缓坐了下来。
“小林哥,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提前跟我商量商量?”他耐着性子,尽量用和缓的口吻,笑着问道。
张小林的目光落在水烟筒上,吧嗒了两口,幽幽地说:“阿镛,这点小事情,就不用麻烦侬啦!”
杜镛的呼吸很沉,眼神中已然显出责备的意味:“可是,我们不是已经讲好了,先恢复码头秩序,稳住斧头帮,以后再慢慢想办法对付王老九么?”
“婆婆妈妈,还有什么好想的!”张小林冷哼两声,“那個江连横,在阿拉面前耍小聪明,搞这些名堂,占了点便宜就想走,哪有那么容易,他把阿拉青帮当成什么了!”
“小林哥,江连横在沪上只是个过客,他又不在这里安身立命,对我们构不成威胁,何必要结死仇呢?”
“侬讲对了,他只是个过客,还敢在阿拉面前跳来跳去,侬让我这脸面往哪里放?”
“这江连横在奉天,也是有背景、有势力的人呐!”
“奉天?奉天管得着沪上么!”
杜镛哑然,思忖半晌儿,方才开口道:“小林哥,乱世当头,世事难料啊,多个朋友多条路。”
“哼,臭要饭的,他能有什么路!”张小林不以为意,反过头来责备道,“阿镛,侬怎么总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别说我不给你面子,那姓江的如果能捡回一条狗命,跪下来拜我当老头子,我可以放他一马。”
杜镛摇头叹息,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
张小林却自顾自地念叨:“我托人打听过他啦,‘鬼拍门’,呵呵,他是鬼嘛,不死怎么能叫‘鬼拍门’呢!”
“那他最好是死了。”
“侬放心好啦,我已经跟衙门打过招呼了,潮生亲自带人去办的,错不了。”
“可是……坤叔那边怎么办?”杜镛问,“今天中午刚刚讲茶谈和,你这样翻脸,让我怎么去交代?”
“交代什么?”张小林反问,“我有派人去抢十六铺码头吗?没有!他尹抱坤有什么可说的,老子在十里洋场混了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要看他的脸色了?”
好一通诡辩!
“小林哥,你这不是自欺欺人么?”杜镛摇头叹道,“坤叔虽说没有实权,但也是‘粤帮’的老行尊,你这样突然翻脸,得罪的可不只是一个人,‘粤帮’会有意见的。”
“啪——”
张小林拍案而起,撇着嘴,冷声道:“什么粤帮、浙帮、皖帮、江北帮,十里洋场是青帮的天下,青帮就是三金公司,三金公司就是青帮!”
这话听起来狂妄,但却是不争的事实。
所谓的“粤帮”,其实只是口头上的俗称,本质上仍然是同乡行会,算不上真正的帮派势力。
更何况,青帮弟子本就源自五湖四海,遍布十里洋场,许多同乡行会都要受到青帮的影响,尽管谈不上言听计从,也绝对不敢冒然造次。
换句话说,沪上所有的帮派纷争,往根儿上捯,都是“青帮家事”,只有斧头帮是个例外。
而三金公司包销土货,涉及许多权贵军阀的切身利益,早已到了“大而不能倒”的地步。
因此,张小林虽狂,但也确实有狂的资本。
怎奈兄弟二人,秉性各异,夙愿不同,虽有过命的交情,日渐分歧也是在所难免。
杜镛正要开口,张小林便立马出言打断。
“阿镛,侬不要再讲了,我知道侬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我只提醒侬一句话——一日江湖,终身江湖!”
杜镛的嘴角应声抽搐了一下。
张小林接着说:“侬不要再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事情了,阿拉是江湖人,有来无回。阿拉能有今天的地位,那是打打杀杀拼出来的,不是讲茶讲出来的,侬想当议员,侬想当县太爷,想想可以,但侬不要忘了,那些官老爷跟侬交朋友,不是因为侬聪明,也不是因为侬会做人,更不是因为侬会做生意,是因为侬是青帮大亨!”
杜镛面色铁青,如同顽石般坐在那里。
这些道理,他当然明白,但明白了,并不代表就会断绝这份痴想。
张小林占了上峰,于是缓缓坐下来,慢悠悠地说:“江湖凶险,成王败寇,拼的就是手段,尹抱坤要是有什么话,侬让他来跟我讲!什么都能丢,脸面不能丢,如果让江连横就这么走了,以后谁还怕阿拉?没人怕的帮派,还怎么挣钱?”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两人所思所想,相差太多,唠不到一块儿去,再要争论下去,免不了要伤兄弟和气。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狂风呼啸,雷声滚滚。
杜镛干脆缓缓站起身,冲张小林抱了抱拳,淡淡道:“小林哥,我先回去了。”
便在这时,张公馆的吴管家突然急匆匆地跑进来,站在厅中,躬身道:“老爷,阎潮生让官差给抓了。”
“知道了,过两天我再派人把他给捞出来。”张小林不慌不忙地问,“江连横和王老九已经清了吧?”
“没、没有……刚有人来传话,让他们给跑了。”吴管家把腰弯得很低,小心翼翼地回道。
“什么?”
张小林横眉立目,怒拍桌案,厉声质问道:“册那娘,这些饭桶,十几个人提前埋伏好,请不掉那几个小赤佬?”
吴管家擦了擦汗,说:“听回来报信的人讲,车站里有人开黑枪。”
“黑枪?有内鬼?”
“老爷……这个,我也不大清楚,总之听他们讲,后面有人开枪,车站里的灯也灭了,没来得及……”
“那叫老柴去追啊!”
“追了,没追到,好像是跑美租界去了。”
“混账!”张小林骂骂咧咧地说,“怎么可能追不到,我看那个焦队长,他娘的就是出工不出力!”
吴管家不敢接茬儿,转而却说:“老爷息怒,阎潮生他们也不是一无所获,车站里也毙掉了几个人!”
“放屁!清了几个小瘪三,还指望我表扬他们呐?”张小林疾声吩咐道,“去找租界里的包打听,放出所有眼线搜查,尤其盯住皖省同乡会馆,他们现在是丧家之犬,绝对不能让他们跑了!”
“他们不会跑的。”杜镛突然打断道,“至少王老九肯定不会跑,他们本来就是亡命徒,只会跟我们火并。”
张小林放声大笑:“不跑更好,有胆子就来火并,他们这次别想再耍小聪明,硬碰硬,我看他们敢不敢!”
话音刚落,夜空突然响起一道炸雷!
闪电划过半空,狂风裹挟暴雨,棚顶的吊灯应声闪了两下,厅室里明灭交替,几人不禁纷纷抬头张望。
一阵恍惚过后,电灯泡的光亮终于渐渐稳了下来。
窗外的树冠和电线在随风晃动。
杜镛本想再说什么,可一见张小林那副志在必得的神情,又懒得再劝,只是撂下一句“小林哥保重”,便急匆匆地回了自家公馆。
张小林见杜镛那副杞人忧天的样子,也是不甚舒心,当即坐在沙发上,瞥了一眼吴管家,破口大骂:
“侬他娘的还在这里等什么,快去通知美租界的人手啊!”
吴管家连忙快步离开。
……
……
公共租界,苏州河上。
江连横坐在乌篷船内,顺流朝河口方向前行。
老船夫披蓑戴笠,坐在船尾,跟他脸对脸,小心翼翼地操弄着桨叶,船身被风吹得左右摇晃,时不时磕一下岸边,发出“咯楞咯楞”的声响。
江连横脑海里闪过刘雁声逃命的画面,一瘸一拐的,跌跌撞撞,最后还是倒了。
如今,那些嘈杂、混乱的情形已经远去。
周围安静下来,江连横也终于得到了片刻喘息,可以将方才的经过重新捋顺一遍了。
毋庸置疑,这是一次提前埋伏好的刺杀行动,十几个杀手,只有提前埋伏好,才能做到毫无踪迹可寻。
他本来已经身处必死之局,之所以侥幸捡回一条命,一是因为闯虎那条珍珠项链;二是有人及时打碎了站台的电灯,为他争取了逃生的时间。
是谁?
江连横脑子里的第一个反应是尹抱坤,毕竟老爷子是保人,有可能席散以后察觉出了端倪,但又怯于同“三大亨”为敌,所以暗中帮了一把。
但这种说法太过牵强,很快就被他自己否定了。
而且,与其去猜帮自己的人,倒不如尽快想办法解决坑自己的人。
江连横默默地静了好长一段时间,始终闷不吭声,似乎有所犹豫。
老船夫见状,也不敢多问,只管快速划船。
“咚——咚——咚咚咚!”
雨势骤然变大,水滴砸在乌篷船顶,听起来仿佛刚才的枪战。
行至半程,江连横似乎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便在船篷内沉声说:“船家,靠岸。”
“啊?你说什么?”船夫侧过脸,大声问道。
“靠岸!”
“靠岸?你不是去河口么,又不去了?”
“不去了,我回去办点事儿。”
老船夫俯身看向黑漆漆的船篷深处,如同是在窥探野兽的洞穴,并小心翼翼地问:“这么大的雨,伱要不要等一等在下船?”
江连横摇了摇头:“多谢好意,但是不用了,我赶时间。”
老船夫没有多劝,似乎巴不得尽早摆脱船上这位耳边流血、手中持枪的乘客。
他抡起桨叶,十分吃力地将乌篷船“咯楞咯楞”地缓缓靠向河岸,终于停稳了下来。
江连横钻出船篷,迈步登到岸边,只一瞬间,浑身上下立刻被雨水浸透。
他从兜里翻出一张皱巴巴的钞票,俯身递给船夫。
“不用不用!”老船夫憨笑两声,没敢去接,“这不还没到河口么,算我白送你一道吧。”
“爷们儿太敞亮了,能再帮我个忙不?”江连横收起钞票,淡淡地问。
老船夫点了点头:“哦,什么忙,你讲。”
“如果有人问起我,你别跟他们说我在这里下船了,行不?”
“我还以为是什么呢,就这件事啊,好说好说,我不会到处乱讲的,也根本不会有人问我啦。”
“那多谢了。”
“不用客气。”
“砰——”
老船夫顿时一怔,旋即身子向后仰倒,整个人“哗啦”一声,落入水中。
雨势很大,苏州河流速很急,老船夫的尸体很快便朝黄浦江的方向飘去。
豆大的雨珠砸在河面上,溅起一大片细密的水花,整条苏州河仿佛沸腾了起来。
“砰!砰!砰!”
江连横又朝着老船夫的尸体开了三枪,旋即垂下枪口,站在岸边左右看了看,接着忽一转身,便如鬼魅一般,消失在稠密的雨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