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老庆云,江连横叫上李正西,立刻跟随邹巡捕动身赶路。
线索指向法租界霞飞路的一栋老公寓。
三人步行前往,穿街过巷,自是一路喧嚣。
江连横边走边感慨:“真没想到,你们法捕房找人还挺痛快。”
邹巡捕摆摆手说:“特事特办,毕竟是黄探长亲自吩咐的,总要用点心喽!”
江连横和李正西便笑了笑。
其实,法捕房的办事效率从来都不低,只不过要看报官的有没有关系,如果没有,那他最好是个洋人。
沪上虽大,到底也只是一座城。
四十岁上下的鳏夫,带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寓居沪上,没有亲戚,又是北方口音,再经过其他细节的筛查,除非这两人刚来沪上不久,且有意隐瞒、足不出户、与世隔绝,否则总会留下些蛛丝马迹。
但不能保准,邹巡捕提醒说:“没有相片,阿拉也不敢确定是不是,只好让江先生亲自过去看看了。”
“那没关系,就当是遛弯儿了。”
江连横宽慰几句,嘴上说无所谓,找不到也没关系,却又时不时在裤管上擦擦手汗。
转眼就到了霞飞路。
北方内战以来,许多毛子南下远东,哈埠自然最多,沪上却也不少,并且多半在此处聚居下来。
道路两旁,随处可见毛子开的俄式菜馆、面包店、咖啡厅和青楼妓院。
同哈埠相比,风格印象没有那么浓烈,但却多了几分烟火气息。
“江先生,快到了。”
邹巡捕抬手指向远处的一栋四层公寓。
江连横点点头,步伐紧了些,眼见着近在咫尺,心更急,情更切。
没走出几步,远远就见公寓楼下站着个五短身材的小胖子,孤零零的,左顾右盼,目光撞见了邹巡捕,便急急地迎了过来。
此人四十多岁,面堂圆润有光,逢人就笑,倒是天生一副讨喜的模样。
双方握手说话,江连横有点困惑。
邹巡捕解释说:“吴先生是这栋公寓的房东,线索就是他提供的,跟他走就对了。”
吴胖子拱手抱拳,一边侧身相让,一边呵呵笑道:“两位幸会,天太冷了,快请进,阿拉先进去讲话。”
“人在家里吧?”邹巡捕问。
“唔,我也不晓得,应该在家吧。”吴胖子说,“他做夜班,白天在家里睡觉,我都是这个时间来收房租的。”
江连横跟在后头,不禁皱了皱眉,问:“邹长官还没见过那人呢?”
邹巡捕摇摇头,说:“我负责这片街区,只有老吴的线索能对上,也是刚听说的,立马就过去跟侬讲了。”
听了这话,江连横难免有些无语,下意识觉得这两人办事不太靠谱。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情有可原。
毕竟,寻人不是抓贼,横不能先把人扣起来,押到法捕房或老庆云,再由江连横出面指认。
虽说法捕房行事霸道,但也没有这样寻人的道理。
况且,没有相片佐证,就算邹巡捕见了,也认不出来,最后还是得让江连横亲自过来确认才行。
仔细想想,又觉得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见到七叔。
三人走进公寓,爬上楼梯。
吴胖子边走边说:“我也是才晓得邹长官在找人,一问,四十岁带个姑娘,还是北方口音,我就觉得像他。”
“耷拉眼角不?”李正西问。
吴胖子想了想,说:“可能是有一点吧,但我觉得他主要是困,上夜班么,蛮辛苦的哩!”
李正西闻言,便忽然热切起来。
江连横却莫名泼了他一盆冷水,说:“耷眼角的人有的是,别老听风就是雨。”接着又问,“吴先生,他在这住多久了?”
吴胖子思忖道:“唔,三年多了吧,至少三年了。”
“他刚来沪上,就是在你这租的房?”
“这我就不晓得了,人家只是租房,生意而已,我总不能刨根问底吧。”
“他说他叫什么?”
“唉,我的租客太多了,记不清楚,要回去看看合同才行,但他也姓江,对了,两个是亲戚吧?”
江连横紧快迈上台阶,又问:“那姑娘呢,她叫什么?”
“哦哟,人家是个小姑娘,我哪好意思多问呐!”吴胖子虽说身在沪上,却是老派作风。
说话间,便已来到三楼。
吴胖子领着江连横走到一间房门口,轻叩了两下房门,没听见回应,便又加重了力道。
咚咚咚!
“江先生在不在,不是来催房租的,侬亲戚过来啦!”
屋内半晌儿没有响应。
吴胖子转身看两眼怀表,皱起眉头,喃喃地嘟囔道:“平常这时候都在呀……”
“侬没有备用钥匙么?”邹巡捕问。
“锁头是他们自己换的,我哪里会有。”吴胖子说,“要不阿拉再等等,邹长官,侬还没吃饭吧,正好……”
话音未落,江连横便侧过身子,抢到门前说:“待会儿再吃吧,先进去看看。”
说罢,只见他伸出两指,捏住左手袖口,轻轻一扥,竟忽地顺出一条巴掌长的细铁丝。
单手鼓捣两下,眨眼之间,便将其捏成了“几”字形,微微带着点弹性。
将带钩的那端送进锁眼儿,咯楞楞,咯楞楞,耳听一阵细响,似乎找到了关键所在,二指稍稍用力,便是“咔哒”一声,锁舌便乖乖地臣服下来。
吴胖子瞪大了眼睛,看得怔怔出神,直至锁舌跳起来时,方才抬头望向邹巡捕,心说:
这你不管管?
还不确定是不是他要找的人呐!
可邹巡捕也看呆了,忽然省过神来,也不敢管,只是尴尬地笑了笑,全当做无事发生。
江连横收起铁丝,缓缓推开房门,举目四顾,心头顿时一紧。
映入眼帘的,竟是一片空空荡荡。
几人款步走进屋内,其中最感到吃惊的,莫过于房东吴胖子。
“我的天,搞什么名堂?”
他冲进房间,一会儿去卧室看看,一会儿去厨房看看,人去楼空,一无所见。
“简直活见鬼了,人呐,我上个月底还来收过房租呢,怎么说走就走了,也不提前跟我讲?”
没人住的房子,便没有人气儿,一眼就能看出来,或者说是感觉出来。
屋子里隐隐出现回音,似乎已经空闲了许久,该搬走的都搬走了,没留下任何生活的痕迹。
李正西有些失落。
这人要是不走,还可能不是七爷,现在走了,反倒可以确信,必定是七爷无疑了。
想到此处,不禁偷偷瞟了眼江连横,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
江连横闷不吭声,甚至有点木讷,只是略显茫然地四处转悠,东看看,西看看,仿佛在用心体会这里残余的生活气息。
这房子挺大,两间卧室,客厅虽小,但也够用,厨房里炉灶齐全,卧室内箱柜具备,卫生间里还装着抽水马桶,租金当然也不便宜,每月七元,算得上中高档了。
这时候,吴胖子已经接受了租客搬走的事实,便开始四处乱窜,查验房屋设施。
“哦哟,这柜门怎么关不紧了,这也太不小心了吧!”
“啧啧啧,还有这个,租房的时候,这箱子是新漆的,怎么给磕掉了呀!”
“哎呀,我突然想起来,他的水电费还没结清哩,怎么就跑了,简直不像话嘛!”
吴胖子里外折腾了一圈儿,末了来到房门口,哭丧着脸说:“邹长官,我要报案。”
邹巡捕皱了皱眉,摆摆手道:“侬不是有押金么,这点小事,报什么案。”
“哦哟,邹长官,那押金是赔偿我的,但这房租是月结,他的租金还没给我呐!”
“去去去,芝麻大的事情,侬那是金丝楠木的箱子,还是黄花梨的柜子,押金还不够赔,现在找人要紧!”
吴胖子想起正事儿,便不敢再多嘴,却又挨不住心疼,便摸着满屋家什长吁短叹。
邹巡捕说:“侬等下把合同找来,先把这个人查清楚再讲。”
吴胖子连忙点头说是,嘴里仍在嘟囔。
李正西见了,有些不耐烦,心里知道这是七爷住过的房子,便说:“行了行了,你待会儿算算账,差多少钱我赔你。”
邹巡捕忽然又说:“这么大个人,在沪上至少待了三年,不可能一点线索也没有,老吴,侬再好好想想。”
“他那人不怎么交际呀!”吴胖子沉思片刻,似乎想起了什么,忙说,“对了,那个姑娘,那姑娘好像是个学生,还是个大学生呢,但我不知道她在哪个学校,这应该也算是线索吧?”
邹巡捕点点头,有方向就好。
顺藤摸瓜,只是时间问题。
另一边,江连横仍在房间里东张西望,不觉间走到窗前,沉默无话,举目远眺。
看了片刻,低下头,余光一扫,猛然却见窗台的角落里,竟有一把雪亮的匕首藏在窗帘后头。
江连横皱起眉头,撩开窗帘一看,又见匕首下面压着些钱。
拿起匕首,用锋刃扒拉着数一数,有零有整——六元五角零三个方孔老钱儿。
江连横回身喊道:“房租和水电费在这呢!”
“在哪?”
吴胖子又惊又喜,立马颠颠儿地走过来,见了钱,总算是心安了。
“嗐,怎么藏在这里了,放在桌子上不好么,刚才没留意,我都差点没看见,多谢江先生啦!”吴胖子小声嘀咕道:“我就讲嘛,那人看起来挺老实的,不该欠账跑路才对嘛!”
江连横若有所悟,拿着匕首在他面前晃了晃,问:“这是你的不?”
吴胖子想了想,说:“是,这些都是租房带的东西。”
江连横知道他在扯谎,便自顾自地收下来,说:“我挺稀罕,送我吧。”
“不是,江先生,这个……”
吴胖子吞吞吐吐,话说一半,邹巡捕便走了过来。
“江先生,我估计老吴的租客,就是侬要找的人吧?”邹巡捕说,“没关系,他人就算走了,也总会有其他线索,阿拉顺着学校去找,只要他们不离开沪上,就一定能找到。”
江连横沉吟半晌儿,竟忽地摇了摇头。
“不找了。”
“不找了?”
众人倍感意外,眼看着线索彼此勾连,临到啃节儿上,他却说不找了。
什么意思?
看法捕房太闲,耍人玩儿呐?
李正西困惑不解,三两步窜过来,张嘴正要发问,一见江连横的眼神,却又立马把话咽了回去。
邹巡捕尽管得到了上峰的指示,此刻却也有些不满,说:“江先生,阿拉这两天也是动用了不少警力的,现在线索已经出来了,侬说不找就不找,这……侬让我回去怎么讲?”
按说江连横不是不会办事的人,可这次的态度却格外坚定,甚至有些执拗、冷硬。
“还能怎么说,就直接说我不找了,你要是觉得为难,那我亲自去跟黄探长说。”
邹巡捕立马软下来,忙说:“不不不,那倒不用,只是侬怎么也给我个说法,我好回去交差呀!”
“我本来就不确定他是不是在沪上。”江连横说,“今天过来看看,也觉得不像,他不差钱,不应该住的这么破,别再瞎耽误功夫了。”
“我这房子挺不错的……”吴胖子念叨了两句。
可无论如何,江连横意义已决,不再找了。
他既然打定了主意,邹巡捕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心里虽然不满,但总归是少了件差事,也算得个清闲。
当天下午,江连横回到老庆云旅馆,把事情说了一遍,便立即吩咐众弟兄准备返程回家。
预留出三天空闲时间,毕竟好不容易来趟沪上,或许这辈子也就仅此一次,该买点啥就买点啥,多少给家里带份儿心意。
江连横也去了百货商店,亲自给大姑、小姑、媳妇、儿女、东风和南风挑了礼物。
他也不会挑什么,只知道贱不如贵,准备好礼物,就忙去了整整一天时间。
夜里吃过晚饭,回屋喝茶消食,抽烟闲话。
李正西有些不舍,更有些不甘,便问:“哥,咱真不找七爷了?霞飞路那公寓,他明明就在那住过!”
江连横抽着烟,回想起沪上种种,多少饮恨,多少不如意,终于摇了摇头。
“算了,咱们别再打扰他了。”
“可是,天下这么大,如果这次见不着,以后就可能永远也见不到了啊!”
“话别说的太死,咱家就在奉天,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他想回去,他永远都是江家的七爷。”
“这我知道,但是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挺想跟他说说话,闹一闹的……”
江连横摆了摆手,却说:“大老爷们儿,哪来那么多矫情的屁话,他知道我现在过得咋样,我也知道他现在过得咋样,这就挺好。退都退了,不见就不见吧。我理解,他肯定也知道,我现在的确能理解了。”
“嗯~”
闯虎突然发出个怪声。
江连横转过头问:“咋的,你有意见?”
闯虎咂咂嘴,摇头晃脑地念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