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夜,有客轮从北方来,途径吴淞口,驶入黄浦江,最后在江山码头下锚靠岸。
旅客陆续走下舷梯,东张西望,待到寻见亲友时,脸上便显出久别重逢的欣喜。
崔映贞穿着呢子大衣,挤在人群里,踮脚张望了半晌儿,目光终于亮起来,急忙雀跃着招手呼喊。
“哥,在这呢!”
她跑起来,左推右搡,在人潮中游了片刻,游到引桥附近时,又喊:“这呢,这呢!”
舷梯上走下来四五个青年男子,目光都有些茫然。
领头那人看见崔映贞,更是倍感诧异,仔细辨认了许久,方才露出笑脸。
“映贞啊,两三年没见,我都快认不出来你了。”
男人连忙加快脚步,领着众人走过来。
即便是在同胞家人面前,为了避人耳目,兄妹俩也仍然使用汉语交流。
不知是江边风寒,还是喜上眉梢的缘故,崔映贞脸上红扑扑的,容貌显得愈发楚楚动人。
她抓住哥哥的手,小声提醒道:“哥,你在这得叫我崔莹莹。”
男人恍然醒悟,立时警觉起来。
崔映贞查了遍人数,却问:“诶,怎么就你们过来了,其他人呢?”
男人压低了声音,解释道:“有几个不想来沪上,说是东北离家近,方便复国运动,他们想办法搞武装呢!”
崔映贞点点头,见周围人来人往,就没再继续详谈。
男人上下打量妹妹几眼,看她过得不错,自觉很欣慰,便问:“你在这边做什么工作?”
“工作?”
崔映贞忽然垂下眼眸,似乎有点儿羞惭,紧接着又连忙摆了摆手,说:“这事以后再说吧,我先带你们去饭店,别让江先生等太久了。”
众人说好,于是立马提起行李,乘公车前往法租界赴约。
一路风驰电掣,转眼就到了预定好的饭店。
这家馆子不大,做的都是家常菜。
摆席设宴,既是为了给义烈团成员接风,也是为了给江连横等人送行。
崔映贞几人赶过来时,李在淳正在雅间里陪大伙儿说话。
言谈话语间,仍旧是在反复告诫江连横,要当心小东洋,更要提防小东洋,只有小东洋才是真正的威胁。
“江先生,永远都别相信鬼子的话,亡国之鉴,切记,切记!”
李在淳说得咬牙切齿,只有亲身经历过国破家亡,才能像他这般终生不忘。
正说着,忽然就听房门传来动静。
见是崔映贞带人回来了,大伙儿便连忙起身问候。
新来的高丽棒子不认识江连横,但在奉天的时候,却都认得赵国砚。
双方互相介绍,嘴里尽是千恩万谢,横竖都是那些车轱辘话,来来回回地说。
江连横短时间也记不住这么多人名,推辞了几句,就说:“坐吧,兄弟刚过世,我就不喝酒了,你们随意。”
众人互相看了看,恩公说不喝,那就都别喝了。
于是,这顿送别晚宴,便吃得很快。
眼看着快散场了,李在淳便撂下筷子,问:“江先生明天几点走?”
“一早就走。”江连横说,“这次坐船回去,不坐火车了,心里头多少有点儿膈应。”
几个高丽棒子问他,准备坐哪条船回去。赵国砚报了船号,不料竟恰好是崔映贞兄长来时的那条船。
有人乘船来,有人乘船去,都是为了团聚。
大家都说巧了,便又忽然感慨起来。
江连横敲出一支烟,也说:“我还没坐过船呢,合计看看海,心里能敞亮敞亮,也挺好。”
李在淳点点头说:“江先生现在也算是沪上闻人了,可惜咱几个不太方便露脸,明天没法亲自到场,今晚这顿饭,就算是给你们送行了,还请江先生多多包涵。”
“什么闻人呐,别寒碜我了。沪上不缺新闻,我这一走,用不了多长时间,大伙儿就把这茬儿给忘了。”
“我们不会忘,义烈团不会忘。”
李在淳话音刚落,其他几个高丽棒子便立马附和起来。
“对,我们义烈团,原本就是在白头山脚下成立的,虽然咱几个在沪上,但弟兄们更多都在东北山区,江先生以后要是有用得着的地方,你就尽管开口,弟兄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困顿时,就该有些豪迈气。
“那好,以后你们义烈团如果需要帮忙,也可以尽管来奉天找我。”说着,江连横提杯起身,“要分别了,有机会常来常往,别忘了交情,咱就以茶代酒,干了吧。”
“干了!”
众人仰头杯尽,各奔前程。
…………
席散以后,回到老庆云旅馆,江连横等人立刻开始收拾行李。
离开沪上的行程很低调,除了护军使署的吴长官以外,其他人一概不曾通知。
可就在这整装待发的时候,店里的伙计却又敲了敲房门,说是有人来找。
话没说完,就见他身后突然窜出来三个人影,抻脖往屋里一看,立时惊声问道:“江兄弟,你要走了?”
江连横闻声一怔,抬头看过去,来的果然是王老九、戴秋生和陈立宪,于是连忙起身迎到门口。
“九哥,你咋来了?我听吴长官说,你不是去临安了么?”
“刚回来,这不是怕你要走,所以才赶紧过来看看么!”
王老九走进来,见行李都已经归置好了,就问:“干啥这么着急,晚两天,等我忙完了这阵子,咱们好好喝一顿再走吧!”
“票都买好了!”江连横摇摇头说,“早就该走了,眼瞅着都快过年了,雁声还得尽快入土为安呢!”
死者为大,王老九又挽留了几句,见对方态度格外坚决,便不免懊恼起来。
“这事搞的,才几天没见,你就要走了,我这也没啥准备呀,明天早上还得去趟护军使署呢!”
“嗐,啥也不用准备!头走之前,咱哥俩还能赶上见一面,这就比啥都强了。”
江连横邀三人落座,说了几句话,便问:“九哥,听说你去见卢督军了?咋样?”
王老九略显得意,笑着说:“卢督军听说我干过革命,跟杜镛他们不是一路人,所以准备给我指派点差事,现在还没定下来,估计是帮忙练练兵,或者搞个别动队之类的吧!”
江连横一愣,忙问:“那斧头帮咋办?”
王老九摆摆手说:“我不在的时候,立宪帮忙管事。”
听了这话,江连横不禁皱了皱眉。
龙头说走就走,多少有点儿不负责任。
陈立宪在旁边陪笑道:“江老板放心,咱们合作照旧,十六铺现在归我管,奉天的商船货物,你只管放心,你那保险公司分号,我也帮你物色着呢,以后如果需要什么消息,你就随时派人来会馆找我。”
看得出来,他显然是得偿所愿,在这场江湖纷争中,有幸摘到了桃子。
这似乎不太光彩,但线上的许多合字,其实恰恰都是如此发迹的。
不说别人,就说江连横自己,当年也是在奉天三大家的纷争中,浑水摸到了大鱼。
还有杜镛,也是在黄麻皮挤兑沈杏山的时候,趁机发展出了自己的势力。
若要往大了说,曾经魏蜀吴三足鼎立,最后不也还是便宜了司马老贼?
不过是:前人栽树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江连横转头又看了看戴秋生,问:“那你呢?”
“我跟九哥混!”戴秋生说得极其干脆,“九哥在哪,我就在哪!”
王老九便很欣慰地笑了笑,觉得这小兄弟能处。
江连横眉心一皱,又问:“九哥,你真打算给卢督军办事儿了?”
王老九点点头说:“江湖上这点破事,勾心斗角,没什么意思,七尺男儿,要干就干大事!”
“可你不是克鲁泡特金么?”
“诶,卢督军看得起我,有机会就该上,何况反直才是当务之急。”
江连横不清楚这算不算背弃理念,只是觉得时下许多人都浑浑噩噩,模棱两可,便渐渐没了谈兴。
王老九见他去意已决,自然也没再多劝。
几人围着茶桌,闲话了个把小时,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晚,明早又各自都有要事在身,彼此便说了许多豪气干云、却又言之无物的大话,末了起身告辞,四下便又忽然静了下来。
房间里空空荡荡,终于又只剩下了江连横独自一人。
…………
翌日破晓,天刚微微亮,众人便已洗漱完毕,出门踏上归途。
离开老庆云旅馆,江连横等人先去了法租界医院,跟温廷阁道别,嘱咐了几句后,又让老解带两个响子留下来,既是为了照顾温廷阁,也是为了后续在十六铺筹备保险公司分号。
随后,众人便火急火燎地搭乘电车,赶往公共租界的江山码头。
这时候,天光还未大亮,黄浦江升起一团水雾,四周灰蒙蒙的,都是冷色调,潮湿且阴寒。
即便如此,码头上还是早已聚集了不少市民,有乘船的旅客,也有送行的亲友。
人人都在话别,到了江连横这里,竟没有人来送。
不多时,船上便陆续降下舷梯。
“叮叮叮!”
铃声骤然响起,海关的巡警和船上的水手跟着吆喝,催得人心慌意乱,既不舍,又怕来不及登船。
“检票啦,检票啦,二等舱去那边,头等舱在这里,票都提前准备好,不要急,不要挤!”
江连横提着行李箱,拿着船票穿过引桥,走到舷梯时,忍不住又回头张望几眼。
岸边上人头攒动,终究没有他要找的人。
闯虎手里捧着刘雁声的骨灰坛子,正要登船时,却见江连横挡在身前,便问:“东家,咋不走了?”
“累了,歇会儿。”
江连横随口搪塞两句,旋即迈步登上舷梯,闯虎、李正西和赵国砚等几个亲信,自然也跟着紧随其后。
没一会儿,众人便都来到了甲板上。
赵国砚和李正西忙着寻找船舱,归置行李,江连横却扶着甲板上的围栏,自顾自地往下张望。
闯虎偷瞄了几眼,凑过来问:“东家,你看啥呢?”
江连横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随便看看,你先跟他们进去吧。”
闯虎赖着不肯走,追问道:“东家,你是不是……在找那个七爷呢?”
“你要是再跟我废话,我就一脚把你踹下去。”
闯虎立马捂住嘴,不敢再吭声,猛然想起自己捧的是骨灰坛子,便又连忙呸了两下,重新把手放下去。
很快,汽笛声便响了起来。
紧接着,铁链哗啦啦地收紧,起锚了,船身忽悠一下,终于离开了渡口。
岸边的景物开始缓缓移动,许多旅客都冲上了甲板,抢在围栏边上,朝着岸上送行的亲友挥手道别,有感性的,当场落下泪来。
真要走了,江连横突然有些焦躁。
岸上的人太多,有巡警,有劳工,有穿长衫的,有穿西装的,有匆匆而过的,有驻足停留的,可直到看花了眼,却始终没能如愿。
眼看着码头越来越远,江连横突然抬起胳膊,冲着岸边拼命挥手。
闯虎吓了一跳,冷不防忘了刚才的警告,于是脱口而出,问:“找着了?在哪呢?搁哪,让我也看看呗!”
“没找着。”江连横浑不在意,仍旧挥着手,“但我知道他肯定来送我了,我得让他知道,我知道他来了。”
“还能这样?妙啊!”
闯虎呆愣了片刻,品品这人情余味,接着忽然踮起脚尖儿,竟也跟着江连横一起,冲岸边挥了挥手。
“你干啥?”江连横提起他的脖领子,将其拽到身后问。
闯虎说:“我寻思,七爷没准哪天就回去了,我先跟他打个招呼,混个脸儿熟呗!”
“上一边儿去,哪他妈都有你!”
“哎哎哎,坛子,我手里有坛子!”
闹腾了几下,客轮逐渐提速,越走越远,江山码头终于变得渺小起来,如同一粒沙尘。
十里洋场正在缓缓苏醒,但那与江连横已经没有关系了,起码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再与他相干了。
朝阳慢慢升起来,黄浦江上波光粼粼,又是崭新的一天。
甲板上的旅客,也都陆陆续续地回去了船舱。
闯虎护着刘雁声的骨灰,喃喃叹道:“东家,其实我觉得,沪上也挺好的……”
“如果只是随便过来玩玩儿,那当然好了。”
只可惜,来得身不由己,去得心有不甘。
江连横朝远处望了一会儿,终于离开围栏,摇摇头说:“我从一开始,就根本不想来这,更不应该来这,但又不能不来,现在总算完事了,走吧,该回家了。”
“嗯~归去来兮呀~”
闯虎又发出个怪声。
江连横皱起眉头,知道他又要犯病了,于是便转身走回船舱,说:“你有病就赶紧治,别老在这吭叽!”
闯虎不理会,一边紧随其后,一边咿呀叹道:
“嗐,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