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李参谋的话,众将士不禁面面相觑。
原来,直军虽然受到列强警告,但吴秀才不肯错失良机,仍在加紧部署,准备尽力削弱奉张余势,甚至攻克山海关。
如此这般,即便不能进军关外,只要拿下山海关,就算扼住了奉张咽喉,日后无论是攻是守,都能占据有利地势。
可话又说回来,奉军尽管节节败退,但到了榆关地界儿,军心已然稳住。
如今背靠家门,转攻为守,形势自然另当别论。
奉军一改两路,收拢各部残兵败将,共计三五万人马,汇聚在山海关两侧。
第一路军驻防石门寨,第二陆军屯兵海岸线,据守山海,随时应战。
直奉两家战火复燃,只在朝夕之间。
李参谋张口“逃兵”,闭口“败将”,话到最后,无非是为了激将而已。
当兵的都有些火气,一听这话,立马纷纷响应,试图为自己正名。
赵正北点点头,说:“原来就为了这点事儿,你犯得着埋汰人么,我带弟兄们申请留在前线阵地,这总行了吧?”
众将士争相附和,都是要脸的人。
李参谋冷哼道:“嗬,答应得倒是挺痛快,不过军令如山,这是上峰的指示,你们没有选择,自愿留在前线,只能说还算是个爷们儿。”
北风等人不说话,似乎略感不爽。
李参谋接着又道:“另外,光耍嘴皮子可不行,我不管你们原来的职务是啥,只要进了第三旅,就都归我部统一调配,平时那些臭毛病,都给我好好改改,我看着你们呢!”
众人仍旧闷不吭声,只在心里嘀咕。
说话间,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李参谋抖够了官威,突然大喝:“林之栋!”
“有!”小胖立马绷紧了身子,高声应道。
“把这些人带去团部,做个登记。明儿一早,就让他们跟着修筑防御工事,我还要视察其他地方,这边就交给你去办了。”
说着,李参谋便叫上副官,朝阵地南侧走去。
林之栋这才松了口气,转而苦笑一声,说:“正北,咱们走吧!”
“那人什么毛病?”赵正北带着弟兄们边走边问,“怎么说话老劲劲儿的,谁欠他钱?”
“他就那样,人倒是不坏。”林之栋说,“他是郭鬼子提拔上来的,在咱们这主抓军纪。”
“怪不得,那你没少遭罪吧?”
“这话说的,你没看我都瘦了?”
几步道的距离,众人来到团部营帐。
石门寨本就是个不大的村镇,听闻直奉要在此会战,能跑的早就跑了,整个镇子便近乎空下来,被奉军接管,成了临时指挥部。
不过,林之栋所部乃前线阵地,距离石门寨还有段距离,团部便背山扎营,因此并未看到更高级别的军官。
远远望去,唯见火光点点,一派祥和宁静。
北风等人做了登记,简略交代了所部溃散的经过,随后各自领了口粮,就被草草支回了前线安顿。
没办法,临时收编的残兵太多,团部的帐篷根本不够用,大多将士只能风餐露宿。
至此,赵正北所率领的残部,就被临时编入第一路军、三旅、一团当中。
…………
众人吃过晚饭,便都环抱步枪,蜷缩在战壕里,时而闲话,时而仰望夜空中的繁星。
耳边不时传来一阵阵虫鸣。
有人在哼唱小帽儿,曲调绵长悠扬。
“一呀更啊里呀,走进绣房啊,樱桃口诶,呼唤梅香,银灯掌上,灯影儿那個摇动呀,灯影儿那个摇动呀,哎呀,急得我把那个门儿呀,门儿就关上呀……”
“二呀更啊里呀,上了牙床啊……”
闹五更还未唱完,黑暗中便传来一声叫骂。
“他妈的,哪个瘪犊子半夜发春,几把刺挠,找块土坷垃蹭蹭去,哼哼唧唧,短操呐?”
众人随之哄笑起来。
所谓战友情谊,便在这一次次嬉笑怒骂中,稳固加深;更在一次次生死相依中,不离不弃。
少顷,众人又开始议论起“太子党”,以及第三旅的装备水平。
言谈话语间,自然满是羡慕。
赵正北似乎有些困倦,始终没有参与讨论,只是默默凝望横贯夜空的星河。
众将士总算找到了大部队,他肩上的担子,立时松了下来,眼皮直打架,睡又睡不着,脑子里便不禁乱想起来。
清风朗月,辄思玄度。
也不知大哥大嫂,东哥二哥,三哥花姐,江雅承业,他们怎么样了。
大半年没回家,连封书信都没有,又赶上了战争,想必嫂子没少念叨我吧。
想着,念着,忽然打了个喷嚏,侧过身,便浑浑噩噩地睡下了……
…………
远天刚刚破晓,背山的营地还很黑,众将士便已听令早起,抓紧布防事宜。
北风等人有点哭笑不得。
在西路军时,弟兄们的差事就是挖战壕。
没想到,被编入第三旅后,手头的任务竟然还是挖战壕、堆掩体、架电网、埋地雷……
若以北风的标准来看,阵地的防御工事,已经相当完善。
但李参谋却是个“事儿妈”性子,总能在鸡蛋里挑出骨头,不是这里不对,就是那有问题,搞得大家手足无措,工期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待到上午时分,众人早已累得气喘吁吁。
可扭头一看,结果也没看出防线跟刚才相比,有什么明显变化。
李参谋立在阵前,却振振有词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们这些人,平时懒散惯了,我现在也是为了伱们好,否则以后早晚要吃大亏!”
众将士里倒歪斜,闷头撇嘴,只觉得对方是在挑事儿。
李参谋见状,不禁厉声训斥道:“我刚才说的话,你们听没听见,都他妈聋了?要时刻记着,你们修的不是防线,而是弟兄们的人命,明不明白!”
“明白——”
众人的回答拖着长音,稀稀拉拉,不齐不响。
李参谋正要发作,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引擎轰鸣。
循声望去,却见石门寨方向,正有一辆军用汽车,掀起一道灰黄色的烟尘,上下颠簸着朝这边奔腾而来。
汽车兜了两道弯儿,最后在营地北侧缓缓停下。
众人倍感惊奇,李参谋也赶忙迎了过去。
车门打开,下来两位高级将官,身披呢子大衣,戴黑皮手套,岁数不算大,举手投足间,派头十足;目光所到处,不怒自威。
整个营地内,立时鸦雀无声。
李参谋立正挺直,敬了个军礼,喝道:“长官!”
两位将官之中,为首那人,肩扛中将衔儿,只象征性的比划一下,算是回礼。
“你们团昨天收编其他部队了?”中将军官问。李参谋朗声回道:“是,临时收编西路军第二梯队逃兵,共计一百二十六人!”
中将军官点点头,转而看向战壕,问:“是不是有个叫赵正北的营长?”
“赵正北,出列!”李参谋代为传话。
一声令下,众人的目光随之齐刷刷地看向北风。
赵正北满脸困惑,愣了愣神,才急忙丢下镐头,拍两下身上的尘土,跳出战壕,小跑几步,火速赶到近前,却不知对方的意图。
“见到长官,咋不敬礼?”
李参谋的训斥,惊醒了北风,于是连忙敬了个礼。
中将军官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随后上下打量北风几眼。
“你叫赵正北?”
“是!”
“江连横是你什么人?”
赵正北一愣,意料之外的问题,于是便有些困惑道:“是……是我哥,他咋了?”
中将军官并未理会,侧身却跟身边的少将相视一眼。
少将军官点点头,随手打开车门,说:“赵正北,走吧,上车。”
赵正北满头雾水,根本搞不清楚状况,茫然却问:“去哪?”
“上车再说。”少将军官招了招手,示意他不要多问。
于此同时,中将军官也走到李参谋面前,淡淡地说:“小李,这个人,我带走了。”
李参谋原本也不清楚状况,可一听江连横的名字,心里便立时反应过来。
相似的情形,他最近早已屡见不鲜。
如今奉军战事不利,许多家里有钱有势的军官,纷纷托关系、走后门,想尽一切办法,把自家亲属调离前线,躲避战祸,回到后方,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若是放在小说里,李参谋见此情形,大抵会满脸堆笑,连声奉承,同时对自己昨晚的态度追悔莫及。
然而,李参谋并未如此。
正相反,他的目光愈发冷峻,也愈发不屑,忍不住喃喃自语:“呵,到底还是跑了。”
声音很轻,但并未逃过中将的耳朵。
“小李,你有啥意见么?”
“没有。”
李参谋的回答很干脆。
中将军官是奉系老派,而他却是新派人物。
双方朋党尽管分歧不断,但毕竟还有从属关系,起码目前来说,新派拧不过老派。
李参谋就算有意见,也于事无补,索性懒得争执,只说:“长官,还有别的事儿么?如果没有,我还得去监工呢!”
中将军官面色一冷,也不多说,只是点两下对方的肩膀,低声道:“小李,你注意点。”
说罢,转身就要上车。
北风似懂非懂,情况突然,毫无预料,人还有些懵,就被那少将推着朝汽车走去。
恰在此时,付成玉突然从战壕里窜出来,疯狗似地跑上前,大声喝止。
“长官,长官等一下,我有话说!”
两位将官不禁皱起眉头,询问究竟。
付成玉却说:“我可以给赵营长作证,那天晚上,西路军溃败,总司令部……”
他唠唠叨叨,说个没完没了,可惜却完全想岔了。
付成玉误以为,这两位军官要拿北风问罪,便急忙说清了那晚的来龙去脉。
众将士一听,也跟着提心吊胆,于是竟纷纷跳出战壕,争相替北风说情,又说北风如何带领他们摆脱追击,顺利抵达石门寨。
逃亡奔命这几天,虽然不长,但彼此的情分却渐渐稳固起来,眼下自然不肯袖手旁观。
李参谋见状,不禁在心中暗骂:这帮傻子,还替人家求可怜呢!
两位将官也是有口难言。
大战当头,却把权贵子弟运往后方,只让寒门弟子冲锋陷阵。
这种事儿,实在不太光彩,明面上总要有个说法,不然难以服众。
中将军官想了想,决定借坡下驴,干脆顺承道:“你们刚才说的情况,我已经了解了,但这事儿不是我能做主的,上峰下令,调赵正北回奉述职,你们等消息就行了。”
“长官,空口无凭,要不你让咱们写个联名信吧?”付成玉顾盼左右,“弟兄们,咱们一起写封信,给赵营长带上,万一受了处分,也好从轻发落。”
“我看行,那督军署也不能不讲道理吧!旅长都跑了,那能怪咱们么!”
“俺不会写字儿,按个手印儿也行吧?”
众将士群情激奋,连忙齐声响应,甚至作势拦车,央求两位将官,让北风带上联名信。
本来挺简单个事儿,茑悄就办了,结果却因这一场误会,闹得煞有其事。
李参谋听不下去了,破口大骂道:“写个屁的联名信,都他妈给我回去干活儿!”
少将军官也忙着拽北风上车,情急之下,便低声吐露了实情。
“正北,你先上车,他们愿意写就写,到石门寨就消停了,你哥你嫂子着急,催你回去呢,今天晚上的火车票。”
不消他说,北风这时也已恍然大悟。
怪不得刚才提起江连横,原来是家里动用了关系,让他躲避战火。
一定是大嫂的主意!
想到此处,赵正北心里满怀感动——老嫂比母,小叔似儿!
北风是天生地养的小靠扇,只要有人惦记,便觉得幸福。
情到浓处,恨不能立刻飞到大嫂面前,道一句平安,问一声辛苦。
可就在此时,众将士闻声赶到。
赵正北转身望去,见那些灰头土脸的弟兄们为他担心,而实际上,他却要返回奉天,甚至放个长假,在家里吃香的喝辣的,便忽然感到面红耳赤。
看到付成玉,猛然想起他常说的“职责所在”,更是羞愧得无地自容。
中将军官不多解释,转身已经奔着汽车来了。
李参谋忙着轰赶士兵回到战壕,假意宽慰道:
“行了行了,都回去吧!我说你们呐,也太小瞧赵营长了吧!别瞎操心了,人家保准不会有事的,不仅不会问责,没准还能高升呢!瞅瞅,多给家里长脸呐!以后传出去,增光添彩!”
声音渐渐远去,但在北风的耳朵里,却似乎越来越清晰。
心中的惭愧与不安,也随之愈发强烈。
“为啥?人家有关系呗!”李参谋仍在碎碎念,“你们就不用想了,老实待着打仗吧!我也不清楚,但我估摸着,赵营长家里,至少也是个大内总管吧!嗬,怪我说错话了,那不成太监了么!”
直到听了这话,赵正北才忽然停下来,按住车门,转身回望。
却见众将士已经陆续远走,唯独付成玉还没离开,就站在那里,静静望着北风。
“别搭理他,郭鬼子的人,就那德性!”少将军官催促道,“正北,上车吧!”
赵正北的目光忽然坚定,转而却问:“长官,打参谋是什么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