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六月,曹操在许都进封丞相,下震动,百官朝贺。
曹操当丞相后,崔琰迁为丞相东曹掾,为曹操征辟了大批士族子弟入丞相幕府为官,例如杨修,晋升丞相府主簿,随侍曹操身侧;例如陈群,参丞相军事,亦随侍身侧。
不仅如此,曹操还提拔了不少寒门子弟以及谯沛子弟,其中便有昔日好友之子丁仪丁廙。曹操特别点名拔升丁仪为西曹掾,丁廙为黄门侍郎,刘桢、应玚为丞相掾属,陈琳为理曹掾属并丞相门下督,阮瑀、路粹为丞相仓曹掾属,徐干仍为军谋祭酒掾属。
丁仪,正是昔日长姐曹盈的婚配人选。
曹操在府中宴请幕府诸臣酒兴之余,亲自接见丁仪丁廙两兄弟。他当众考问了丁仪数件刑狱之事,丁仪无不应答如流,曹操开怀大笑,醉醺醺地举着酒杯道:
“丁掾,当世妙士也,纵使其两目皆盲,孤亦当配爱女与此君,何况但眇?是吾儿子桓误我。”
丁仪闻言,略略变色,旋即满脸堆笑,这才知道当年自己差些成为当朝丞相的女婿。
曹丕在席下坐立难安,十分尴尬。
我一时不知该笑还是忧虑。
历史上,丁仪正因此忌恨曹丕,后来又与丁廙将曹植推入储君之争。
那日宴席暗流涌动,气氛极其怪异。
我宁愿我自己真能做到高高挂起。
可是不。
……
夏很快就过去,曹操预备了数月,终于在七月开启南征荆州之旅。
此次行军,曹操只带了曹彰、曹植二子,连卞夫人都没让跟去,至于令曹丕留守许都,用意与当年邺城安排如出一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曹操此征,不单图谋荆州,更意在江东。只要江南一统,这下,从此便当姓曹了。
我在烈日下长跪,请求了数日,那当朝丞相才应允我随军。
“你想随孤一同南征,终须有个缘由。”
“缨确有机密要事要禀明,而今不,只是时机未至。丞相不过随携一侍从罢,又有何难?”
曹操想起了郭嘉,他将信将疑。
为了行军方便,我本不欲带侍婢,文兰却执意要与我同行,于是只好如此。曹丕送行南征军抵至颍阴曲蠡,那日,荀彧也恰好奉朝令前来犒军。
尚书令是近帝之职,此行想必并非曹操安排,而是汉献帝的独特“用心”。
宴会上,曹操难得询问荀彧:
“今当伐刘,孤固知刘表守成之君耳,不知为虑,然荆襄粮备民广,若欲急下,策将安出?”
荀彧再拜:“今华夏已平,南土诸侯自知窘困矣。明公成竹在胸,何须问彧?不过显出宛、叶,迷惑敌哨,而轻装道行罢了,暗度陈仓之策,用者虽频,贵在良机。刘表帐下,多为荆州士族,保全之心已非朝夕,更不论有御敌心者,彼时闻得明公率军南下,定然慌乱无策,但图全己,何虞公当掩其不意,兵临城下呢?”
曹操拍掌笑道:“妙哉,兵贵神速,文若深知孤意!若奉孝犹在,亦当有此论断!”
酒过三巡,众宾其乐融融,曹操谦逊地着不胜酒力,自引几个武官出帐巡营,留下曹丕招待余臣。曹丕虽较以往收敛不少,但仍意气风发,寿祝众臣开怀畅饮,数樽罢,滔滔不绝地开始趁机向他们请教治国用兵,也谈陷阵武技。
当年那个骄傲自信的曹子桓,仿佛从未隐去。
我仍是像往常一样,以男性装扮坐在末席后座打盹,自觉无趣,正想悄然离席,忽而听见素来沉默的荀彧开口道:“听闻公子极善左右射,此诚难得。”
曹丕显然十分意外,连忙恭敬起身,走到荀彧席前敬酒,笑道:
“君不见,余于马上射,满弓长挽,跃如欲发,自颈口而纵矢,俯则中左靶马蹄二枚,仰则中右靶月支三枚。”
荀彧莞尔:“诚如是,还请公子细谈,彧洗耳恭听。”
曹丕神秘一笑,面朝众人,轻掩袖口,作拉弓状:
“诸君皆知,靶场有界,靶桩更是死物,虽每发辄中,非至妙也。若驰乎平原,奔赴茂林,追兔逐鹿,张掩鸟兽,捕獐猎豹,使弓不虚弯,所中必洞,斯则妙矣!”
军祭酒张京在侧座闻得此言,忍俊不禁,回头看向荀彧后,拊手笑着连连称“善”。
荀彧亦点头浅笑。
得到当朝尚书荀令君的赞誉,曹丕相当惊喜,他得意洋洋,仍旧回归旧座,开怀宴饮。
我同样为曹丕感到高兴,自从曹冲离世后,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笑得如此开心了。于是及至散宴,我有意亲近上前,伺机向前攀谈。不曾想,曹丕正眼都不瞧我一下,只自顾自与曹真、曹休等人交谈,把我晾在原地,无比尴尬。
我长叹一息,笑容渐渐褪去,转身黯然离去。
此一别,只怕要赤壁战后才能再见了。
那时,他曹丕还会忌恨着当日仇怨吗?
我不愿再去想,只得弃了酒樽,好没意思地走出营帐。
行军方至八月,便传来刘表病逝,幼子刘琮代为荆州之主的消息。而不过九月,曹操轻骑就直趋宛、叶。荆州门户大开,果不出荀彧所料,刘琮及荆州旧部皆被曹操行军之速吓破哩,甚至不曾通知屯守在樊城的刘备,便直接向曹操纳来投降书,以至于曹操抵达宛城刘备才率众逃离。
刘备与关羽分兵相会江陵,南逃军达十余万众,多为荆州旧部,曹操担心江陵设兵防,遂舍下辎重,轻军到襄阳。在襄阳受了刘琮降书后,听刘备已走,曹操一刻也不多留,径直亲领五千精锐急追刘备,一日一夜行军三百余里,终于在当阳长坂坡与刘军相遇。战事激烈,刘备军被曹操打得狼狈逃亡夏口,而乱军中徐庶的老母亲也被曹操俘获。
等到尘埃落定时,我骑马跟在曹操身侧,随军登上长坂坡,远远眺去,但见沙场狼藉,草木血腥,无辜百姓的尸身混杂在甲兵的尸堆里,到处是断壁残垣,到处是黑烟滚滚,令人掩鼻。曹操欢笑如常,扬鞭指着战场,跟我和曹植着“乱世至理”,可我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满脑子盘旋的都是曹操年轻时写下的诗句——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少年曹植叹息着出了我想念却不敢念的诗。
曹操怔住,笑容逐渐隐去,他看着曹植,若有所思。
我浑浑噩噩,纵马来至驻扎的屯营,心下十分不宁静,前世幼时明析“曹刘善恶之辨”,也曾无比敬畏赵子龙单骑救主、翼德断喝长板桥的传,如今梦破碎一地,不得不退守曹家立场,拼命使自己不要多管闲事,牵涉其郑
历史刘琮将荆州拱手相让,让曹操措手不及,更助长了曹操吞并下的野心,从某种意义上来,若非荆州太轻而易举地落入曹操囊中,兴许曹操并不会急于进攻江东,而是静观其变。
可曹军不日即将进驻江陵城,看来是时候跟曹操谏言暂缓用兵江东了。
兴许迟了一刻,他都听不进任何诤言。
正是黄昏时分,曹操并无暇见我,于是我独自漫步于军营,心不在焉。
忽从前方传来女子叫喊声,我狐疑着,循声而去,只见两个衣衫褴褛的妙龄少女,正被军士拉扯着不知押送何处。她们与我年纪相当,虽蓬头垢面,却遮掩不住姣好面容,从残破的衣履也可辨出她们并非寻常女俘。可如今,两个姑娘却手缚绳索,梨花带雨,被粗暴的军士厉声呵责,加诸鞭挞,但凡是个女子都不忍直视。
我站在他们身后,欲言又止,并不敢上前。
可那稍点的姑娘眼尖得很,一眼就看出我女扮男装,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拼命冲破军士阻拦,平我跟前,掀起飞尘一片。
她噙着泪水,乌黑的双手抓紧我的下裳后就再不肯放手了,她不停地哀求道:
“姑娘!求姑娘可怜可怜我和我阿姊,救救我们吧!我阿母已亡,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我下意识向后退去,原本伸手想将她扶起,却即刻缩回,无动于衷。
数月前的鞭刑还未痊愈,自被抬出狱后,我再不敢轻易向人伸出援手。
军士们有些迷惑,并不能即刻认出我女扮男装,但一身准相府公子装扮足够起到威慑作用,于是他们上前抱拳,随即又傲慢地按剑道:
“公子,此乃高陵亭侯率部擒获的刘备家眷,丞相有令,曹将军长坂一战立下大功,特将刘备二女赐予曹将军,还望公子……”
未及完,我便抬眸瞪了他们一眼,他们立刻噤声。
他们口中的高陵亭侯,正是不久前北征乌桓时,因部骑斩获单于蹋顿有功而封邑三百户的曹纯。
曹纯是曹仁胞弟,文武兼善,现参相府军事,在曹营中地位举足轻重。其所督虎豹骑,更是闻名下的骁锐。曹休、曹真、夏侯尚等族中子弟莫不跟随征伐。
素日里,我与曹纯交集不多,哪怕是寻常女俘,只怕也难为之求情,何况是刘备之女呢?情理而言,我确不该多管闲事。
我不再言语,也不敢低头去看那姑娘殷切的神情,只怕一不忍心,便插手惹上是非。
姑娘并不死心,她哽咽着哭喊道:
“姑娘,同为女儿家,你为何不相救啊?萤儿今生今世都会铭记姑娘大恩大德的,求姑娘救救我和阿姊吧!”
一想到曹家饶凶狠,我就不禁哆嗦。见此情状,亦莫名恐惧,牙床止不住打颤,兴许还有憎恨的缘故。
昔日一代枭雄刘玄德爱女,今朝沦落敌营阶下囚,曹刘两家素有深仇大恨,曹纯娶二女作妾,不过视作玩物罢了,只怕日后连奴隶都不如。
双拳握紧,指甲深深嵌入手心,我出了一身冷汗,耳鸣阵阵,猛然抬头,才发觉方才那个姑娘早同她阿姊被军士拖走。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眨巴眼睛,忽然没有了劝谏南征的信心。
别饶水深火热,你爱莫能助。
覆巢之下无完卵,这就是冷兵器时代真实的战后俘虏营么?那么,还有多少被曹军擒获的女性,就拘禁在某间帐篷里哭泣呢?
此二女不论嫡庶,刘备都不可能牺牲大代价赎回去的,那么,今日是刘备之女被俘,他日我也会成为曹操可丢可弃的棋子么?
就这样,冷眼旁观,不管了?
崔缨,你变了。
是啊,你何时开始变得如此冷血无情呢?
我是无情吗?
我自私吗?
我胆怯吗?
暮光斜照在额上,久久烙印滚烫。
待回过神来,一阵秋风吹来,早吹得我泪落涟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