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宗尧闭上了眼睛,似又睡了过去。
但李进忠看他眼皮子底下的眼珠子还在转动,就知道他并没有睡着。
他笑笑,不以为然,“就说说你吧,你今天沦落至此,完全是自找的。为啥俺说你是自找呢?你想啊,反对陈增,不就是反对陛下?反对陛下的新政?这本身就是找死!哦,你觉得你是读书人,要为老百姓做主……切!俺不是看不起你们这些青天大老爷,天下乌鸦一般黑知道不?俺虽没上过一天学,读过一本书,但俺就只知道一个海瑞,那是个真正的清官。你觉得你是海瑞再世?还是说你认为自己比海瑞更厉害?”
“虽然海瑞,俺很佩服他,但也希望这世上的海瑞不要太多。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世上并不是非黑即白,非此即彼,天地,也不是非得天圆地方,也可能天方地圆。但他海瑞呢,是说一不能是二,说二不准当一,如此不懂变通,简直就是迂!就是蠢!”
李进忠故意拿话激他,果然见他胸口微微起伏,想必这番话他是听进去了的。
“俺之所以说你是找死,你自己想想,陛下自有陛下的考虑,他推行新政,新政本身没有对错,要错只能是做的人有错。但你们呢,不是提出解决办法,而是一股脑的反对,让陛下罢了天下矿税?这就好比你吃鱼,被鱼刺卡了,但你不是想法取出鱼刺,而是要把湖里海里的鱼全部杀死,不准再吃。笑话不是!说句大不敬的话,这天下是谁的?是你文人士大夫的,还是朱家的?你们有没有想过?”
吴宗尧‘咻地’一睁双眼,怒火中烧,“你放屁!”
李进忠先一愣,转瞬就哈哈大笑,“呦,咱们的青天大老爷终于开口骂人啦?”
“狗阉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哈哈哈,”李进忠差点笑的打滚,“狗嘴里本来就吐不出象牙,要能吐出象牙来,那简直天下奇闻了都!”
李进忠笑了好一会才停下,再看吴宗尧,又闭上了眼睛,还把头歪在一边,浑身上下一股生人勿近的气质。
“啧啧啧,”李进忠看他那副‘死样子’,十分不屑,但想想今天来是问计的,不是来教训谁,他在诏狱里是生是死,他也操心不了,万一人就想死呢?不如直切主题算了。
“俺们呢,确实想垄断山东的花布,像你说的。这么说吧,垄断花布,跟在山东开矿收税相较,你觉得哪个对百姓更友好?俺可以向陛下进言,撤回山东的矿税监,来换取山东一地花布的垄断专营专收。”
李进忠说完,就静静等着吴宗尧开口,他不急,有时间慢慢等,但这小子最好识趣,不要消磨完他的耐心。
不知等了多久,久到李进忠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因为他听见了几声猫叫,正兀自疑惑,诏狱里怎么会有猫儿?//
吴宗尧最终还是开了口:“你方才所说那些话,我一个字都不信。因为我很难信你,与他们不是一丘之貉。”
“你完全可以不信,因为俺只为陛下做事,他们也是,只是他们没把事情做好。陛下要推行新政,俺就得想法让新政推行下去。”
吴宗尧转过头来看着他,“哼,你倒是诚实!”
吴宗尧一直在审视,直到身体的疼痛再次袭来,让他痛苦的卷曲了身子,半卧在地上。
李进忠看他接连喘着大气,猜他是被动了大刑身体受不住。正考虑是不是该起身离开,吴宗尧却又开了口。
“植棉最广的是东昌、兖州二府,像兖州府二十七州县全都植棉,尤以宁阳、滕县、峄县、东平、平阴、东阿、阳谷、汶上、金乡、巨野、郓城、定陶、曹县为盛。而且植棉之利,五谷之利不及其半。若以木棉易布,运至京边,利十倍之……”
“单从种植上讲,鼓励百姓种棉其实也不难,两季棉,一季稻,不但不会伤地,反而对提高土地肥力大有益处。鲁北鲁东几府,植棉不及鲁西两府,但胜在织机数量多。其实本地人尤善为布,其坚密不在南织下。就像济南府的历乘县,产的平机布、阔布、小布这三类,大多销往边镇,销路极好。就是登莱两府要差些,但是开了海运那就不一样了,也可能后来者居上……”
说完这一大段话,吴宗尧仿佛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体力不支的他几乎趴在了地上,只是侧着头,乱蓬蓬的头发盖住了大半张脸。
李进忠又等了一会,见他再无说话的意愿,便起身准备离开。临走时又回头看了一眼,话到嘴边,想了想还是咽了回去,随后离开了牢房。
趴在地上吴宗尧,依然一动不动,又过一会,不知从哪里钻出一只白猫,慢慢走近,在他身体旁停住,“喵……喵……”叫了两声后,开始梳理它两只爪子。
梳理了一阵,却突然定住,随即做出攻击姿态,一对异瞳在黑暗中熠熠发亮,警惕的盯着某一处……
李进忠又跟着俩番子,准备离开诏狱。脑海里一直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声音,是刚才听见的猫叫,他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师兄,这里有猫儿吗?”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番子诶听了嘻嘻一笑:“听见猫儿叫了?”
李进忠点点头,“果真有猫儿?”
“嘻嘻,也就上个月吧,刑部的裴郎中到这来查验囚犯,没想到裴郎中一来就被吓坏了,知道被什么吓得吗?”
李进忠赶紧摇摇头,他隐隐觉得这番子讲的事可能并不‘美妙’。
“嗨,就是一个带枷锁的犯人,估计当时只剩一口气了,身上爬满的老鼠,而且被啃得血肉模糊……可能裴郎中就被吓着了。不过这种事太正常了,有啥可怕的?又没让他见行刑……后来呢,这裴郎中啊,真是好心,一咬牙自己掏银子买了一批猫儿送进来。自从里面有了猫儿,鼠患顿息,倒是救了好几条人命呢。”
嘶……李进忠浑身一哆嗦,感觉头皮都要炸开了。
————
李进忠回到廊下家,五更都过了。
他送走俩番子,没有即刻进屋,而是坐在石阶上,看着天上乌云遮月,然后长吁短叹一阵。
他记得他受过最重的伤就是十来岁那会,与人打架,脑袋被别人开了瓢,不过他命大,没死。后来伤好了以后跟没事人一样,到现在连脑袋上那条疤都摸不着了。
他自诩见过血腥啥也不怕的人,进了诏狱连血都没看见,居然就吓得要死……那些诏狱里的犯人们,他们怕吗?诏狱里呆十六年,又是一种什么感觉?生不如死还是度日如年?还有轮回酒,居然是一味好药?
那里面关的可都是高官大员呐,像他这种人犯事都没资格进诏狱的。他们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身陷诏狱生不如死?还有那吴宗尧,他究竟图个啥?当他知县不好吗?一个知县三年时间,妥妥的白银十万两,这都属于清官了,百姓还要感恩戴德。
李进忠坐了一会儿,实在是又累又困还加上饿,他瞅瞅天上乍隐乍现的月亮,终究是身体的疲惫战胜了沮丧情绪。末了,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朝睡觉的屋子走去……
卯时初刻,
启祥宫大殿东暖阁,灯火通明。
这灯火不是燃了一夜,而是才点上不久。朱翊钧不到五更天就起了床,先看了一会书,然后想到好几天都没看奏章,索性就趁着有精力一气看完。
惯例,他依然先从阁本看起——昨接塘报称虏歹青等,于三月初一犯锦州,方春虏马正弱,而敢于入寇,其蔑视中国甚矣。全辽乡官士民投揭朝房,谓李成梁镇守辽东二十年,虏人畏服。成梁离镇十年八易将,戎务尽驰,战守无资,辽事大坏,还将成梁前去方可整理。况彼家在铁岭,为国为家必宜尽力。昨本兵与臣商量推举,伏望皇上轸念重镇,准命成梁出镇,仍乞稍加礼数,作彼忠勤。又惟宣大与大虏只隔一墙,虏王虽安静而别部小夷时时作歹,今宣府巡抚王象乾已升川贵总督,宣大总督梅国祯又适丁忧,二缺皆经会推,乞早赐简用。
朱翊钧看完,沉思了片刻,又找出本兵田乐的奏章览读了一遍,“十年八易大将?”看完不禁犯了嘀咕。
“卢全,你记不记得李成梁之后,辽东都换了些什么将?”
卢全想了一会,回道:“李成梁之后是杨绍勋,因恇怯不前被罢职;尤继先,因病去职;董一元,因弹劾罢职;王保,一年后去职;李如松,呃……死于任上;李如梅,被参;孙守廉,被参;马林,嗯……被参。”
这八人当中,唯有李如松是朱翊钧直发中旨上任,他又想起了李如松死前他做的那个梦,“哎,怎奈天妒英才……”
沉默了一会,又问卢全:“卢全,你也说说,辽东是李成梁好,还是麻贵好?”
“陛下,臣怕是说不好。”
“说,恕你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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