雎鸠城县府令温上清昨夜一夜未回府中,今日一早拖着疲惫的身体离开县衙。昨夜他待在县衙公房,一宿未睡,心中人交战。官途与亲情,割舍,放下,又拿起,再放下,周而复始,始终未果。
直至清晨,放光明,温上清心中才有了真正决断。那就是,弃亲情,登仕途。
此前他曾在“迫于无奈”下大义灭亲,他将其视为并非本心,这才有了昨夜的人交战。
殊不知,其实那就是他的本意。
马车缓慢行驶在街道上,马夫是个牛高马大,少爷寡语的汉子,姓刘,名福。温上清坐在车厢内,此刻正闭着眼睛,轻轻揉搓着眉心。
一路上可以听到来来往往的行人们互相间热闹地攀谈,中间夹杂着路边商贩的吆喝声。最最清晰传入温上清耳中的声音,是那马鞭抽打在马匹身上的鞭响声。
“吁”
猛然间,温上清身处的马车骤然急停,使得他身形左右一个晃荡,差点一头栽在车厢内。
手脚忙乱了一瞬,再次坐直身形的温上清,当下不悦至极,他扶了扶头上官帽,用力敲了几下手边的车厢木板,语气中带着几分责问地道:“刘福,因何停马?太不成体统。你知不知道,在外行事,万毋急躁,做人我们应该……”
“老……老……老爷,有人拦车。”马夫声音有些颤抖地答道,声音中夹杂着难以掩饰的慌张。
温上清心下当即就由不悦转为盛怒,他想不明白,在这雎鸠城这一亩三分地上,居然还有权敢拦他县府令的马车。
他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严家那个不知高地厚的纨绔大少,仗着背后家世,跑到他温上清面前来耀武扬威来了。
当即温上清就想要命令刘福出手,打断严俊一条腿,让他明白何谓官威不可犯。谁教这家伙刚好在这时候撞在枪口上,自己正积郁难平,拿他消弭掉,岂不刚刚好。
正当他要开口下令之时,却突然转念一想,似乎眼前之事并非如此。他仔细斟酌了片刻,某一刻,他想明白了一个关键点,瞬间冒出一头冷汗。
刘福跟着自己这么久,何曾见他话如此慌张过,再者,刘福又不是不知自己与严家的那些恩怨。
如果是严俊拦车,刘福眼下绝不可能停下,只会一撞而过,撞他个人仰马翻。
事后翻账,刘福也只会替主子告罪,着愿意领过的种种言语,嘴上些请严公子责罚之类的话。
而他温上清则会在这时候,将一位认理不认亲的公正主子演绎的淋漓尽致,嘴上着当重罚云云的言语,又不忘补充两句不知者不怪,严公子大人大量,怎么可能会与你这个不知情的下人斤斤计较的话。
事情也就会在轻描淡写中翻篇了。
而事后,温上清当然不会忘了言语上嘉奖刘福一番,赏下大笔金银。
如此细细思量,再联想到刘福眼下的慌张神态,温上清顿时感觉到,拦在他马车前的人,是他温上清眼下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温上清来不及揣测车前之饶身份,便马上掀起车帘,猫腰走出。
当他走出车厢,只是抬头往车前方向轻轻瞄了一眼,便如坠冰窟,呆立当场,吓得肝胆欲裂。
“下官……温上清,拜见巡检大人,拜见巡狩大人。”
温润脸上一片煞白的温上清,脚步踉跄走下马车,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他向那马车前浑身上下充满萧杀之气的一行人中的居中之人,弯腰作揖行礼。
只见他嘴唇颤抖地罢这句,紧接着全身上下的力气,就仿佛被抽干了一般,差点跌倒在地,幸好跟着一同下车的刘福眼疾手快,一把将温上清扶住,这才使得作为一县父母官的温上清,在这闹市中,避免颜面扫地。
这一刻,面对眼前之人,温上清心中霎时间涌起无限悲恸,他默然道:“完了,什么都完了,什么都没了,一切都没了……”
马车前,邑端明敬陪在一名面相平和,眉心处有颗豆粒大暗红朱砂痣,中等身材,身穿一件火红色并扣麻衫的中年人身旁,二人正低声着什么。
“温大人不必紧张,林大人此次突然造访雎鸠城,并非如温大人所想那般,是来肃清雎鸠城风纪一事,只是有命在身。而眼下出现在此,是林大人临时起意,目的是希望温大人能够派出雎鸠城所有积蓄力量,协助大人行事。本官这么,温大人可曾听明白?”
闻听温上清的拜见言语,林上秋与邑端明同时抬头朝温上清望去。与此同时,邑端明笑着开口与之道。
然而在听到邑端明出这番话后,温上清的心里不仅没觉得轻松,反而觉得是大祸临头,绝无幸免的可能。
温上清推开刘福的搀扶,强自镇定心神,苦笑一声,道:“大人就不必拿下官开涮了,鱼漏底的巡检大人在此,下官即将面临什么,不也已然清楚。巡狩大人更无须照顾下官的感受,些宽慰之言。”
不等邑端明什么,温上清接着道:“只是下官有些弄不明白,下官究竟是因何惊动鱼漏底的大人亲至,难不成就因为女在雎鸠城的所作所为,令朝廷那边对下官在民间的风评有所怀疑,以为下官作假,蒙蔽上听?又或者是……”
邑端明闻言,转头望向身边中年人,无奈一笑。
林上秋神情淡然,他微微一笑,冲温上清轻轻招手,示意他过来。
等到温上清艰难走到他与邑端明身边后,他开口道:“边走边。”
三人同行,鱼漏底数十位作战好手随行,数十人拣选道而走,尽量避开人群聚集地。
走出一段距离后,林上秋转头与走得满心忐忑的温上清道:“温大人真的不用自己吓自己,鱼漏底做事,少有光明正大露面的时候,这一点,温大人作为官场中人,应该很明白才是。”
“下官位卑权轻,对鱼漏底中事知之甚少,不敢妄言。”温上清心中稍定,嘴上却是这般道。
林上秋右手在麻衣第三颗衣扣上轻轻打旋,动作始终如一,“邑大人方才给温大饶解释,便是本官要的话,要行的事。温大人是聪明人,剩下的话就不必我多了吧?”
温上清在听到这番言语后,终于有了几分一县父母官的样子,他正了正衣冠,轻声道:“请大人放心,下官这便下令,责令雎鸠城所有在职衙役,护卫队前来,听从大洒遣。”
“一刻钟时间,本官要看到这些人全副武装,将你的府邸团团包围。”林上秋对温上秋的话不置可否,他脸上的笑容刹那间收敛,变为让人心悸的冷漠,他慢悠悠地道:“若是做不到,本官可就真要请温大人前往鱼漏底去喝茶。”
温上清闻听此言,刚刚有些松散的心神,瞬间再次蒙上一层冰霜。
“一刻钟时间,将他的府邸团团包围……”,等等。这些话中所包含的深意,温上清也来不及多想,就慌忙告辞一声,依命去行事。
官途,仕运,家事,国事,在这一刻的温上清心中,好像全都不那么重要了,似乎只有活着才最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