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亭驿作为一座都畿近郊新建的驿站,房院布局与内外设施都考虑得比较全面,大院南北两侧各有厩苑,后有宠大的仓库。院前面临官道并非围墙,而是一排房舍,皆为三司小吏值房。
正门之内的前院也十分宽大,前堂及两侧是三栋三层高楼,有近两百间客房和大餐堂,中院才是三司主官值房及驿令公堂、断事房,后堂就是官吏后宅区了。
刘义符是不便去官吏后宅的,在一间上等客房内踞案而坐,捧着茶盏打量下首右侧比较近的位置,唐毅的发髻还有点湿漉漉的,显是刚更衣休歇过。
去年在襄阳看着白净清秀的脸此时黝黑得发紫,甚至有一些风吹或太阳曝晒后的白色死皮,嘴唇也是如此,但眼神更为锐利,精神振奋中带着一股稳健。他正坐在方枰小案后打开一个乌漆铜锁的小木箱,取出满箱文书整理了一下,将其中一部分递给陈裨转到面前案头。
文书有点发黄皱巴巴的,边角都卷起像学堂小童的课本一样,散发着一股子羊膻味,侧边扉页还有几点触目惊心的黑褐色,那是血污干涸后的污点。
刘义符眉梢一挑,有几分动容,却没有急着看,想起之前在驿站外看到的那几百辆大车,放下茶盏开口道:“朕记得你只是随商队前往关中,但并不参与行商之事,而驿站外的商队皆带着货物。”
“那是宠、唐两家的商队,还有关中杜氏也对荆州之丰饶颇感兴趣,故派了家奴携货物同下荆州,不过杜氏的这两位家奴,却有些奇特。”
“哦?杜氏?其家奴有何特别之处?”
唐毅嘴角一翘,带着几分玩味地笑道:“关中杜氏者,自前朝杜预始侪身一流高门,然五胡南下其家败落,仕前秦苻氏家声复振,但在后秦姚泓即位后其长、次二房转奔魏境,逢高祖武皇帝北伐关中,三房杜坦、杜骥兄弟南还。余庶房杜迪、杜穆留在关中,与投魏的杜铨至今仍多有来往。”
“朕听唐辅说起过此事,还有在建康的杜坦,在护军府任参军,其弟杜骥曾被庐陵王义真镇关中时辟为州主簿,后转车骑行参军,现任员外散骑侍郎,对吧?”
这些低级别官员,虽是高门出身,刘义符也不可能知道,他是在见过唐辅后特意命杜令琛搜集到的情报,以判断这些人是否能为己所用。
“正是!不过杜氏以长、次二房仕魏,本身就说明,其并不愿南归我朝,当年杜坦兄弟还是武皇帝强行征用,且南下后以高门出身而不能身居高位多有怨言,所以杜迪与我朝大商易货不过是逐利,并不可信,虽然效力于平原公赫连定与京兆郡太守赫连叱干,但实际早就暗投了北魏,这一点,末将也是从其家奴口中得知。”
刘义符当初听唐辅禀报时就心有猜测,事后让杜令琛查探进一步证实,对此是深怀戒心,此时便笑而不语,静待下文,并不打扰。
杜迪的家奴胡建、华贞固二人,乃安定大族胡俨、华韬之后。当年后秦主姚泓初即位,赫连勃**兵欲侵夺关中,攻打安定时,守将姚恢弃城而逃,胡俨、华韬便夺取守军兵权,募满城军民占据安定,但被王买德劝降。
郝连勃勃许以高官,留大将羊苟儿率五千鲜卑兵镇守,进关中不利后返回时,胡俨却已经袭杀了羊苟儿复投姚泓,赫连勃勃悻悻而归,后逢本朝取关中后,赫连勃勃再南下攻破安定大肆屠城,胡建、华贞固逃往关中,投杜迪为家奴。
当时武帝刘裕欲南归,命王镇恶选募了一万后秦降兵,胡建与华贞固便在王镇恶军中,而另有傅弘之率北府精兵一万,与王修、沈田子辅佐庐陵王刘义真镇守长安,结果发生了内讧。
江东豪宗出身的沈田子与北来士人王镇恶向来不和,加上王镇恶是前秦名相王猛的孙子,在关中很有声望,所以刘裕让其统率一万降兵,但沈田子麾下只有一军千余兵力,对此眼馋不已。
本来以两万兵守关中本就有点儿戏,刘裕本身兵力不足,不敢让王镇恶收编更多降兵,且对他很不放心,玩弄权术屡搞骚操作,早在灭后秦的庆功宴上就对沈田子说:咸阳得以平定,是你的功劳啊!
但其实复关中的首功是王镇恶,老刘不过是在偷换概念误导沈田子,使其更加嫉恨。及至刘裕南归时,沈田子与傅弘之就屡次进言,称王镇恶兵力过强,恐有异心。
老刘便又对沈田子说:当年钟会灭蜀之所以不能作乱成功,就因卫灌啊,一头猛兽如何比得上一群狐狸,你们有十多将领,还怕什么王镇恶。
于是老刘前脚才到彭城,沈田子就诱骗王镇恶至傅弘之的大帐,席间命亲卫牙将沈敬仁袭杀王镇恶,事后沈田子还倒打一耙,向刘义真诬告王镇恶谋反,而同为关中出身的长史王修就以沈田子擅杀,粗暴地将其拿下处死。
之后嘛,便是一万关中北方兵转奉王修,与傅弘之的一万南方兵先开始军心浮动互骂,而傅弘之虽是北人,但南渡后也自认是南人,与王修也不和。
不久又是南方将领诬王修谋反,刘义真牙将刘乞等也进谗言,于是刘义真将王修杀了,一万降兵没了主心骨,皆视南人如寇仇,恰在此时赫连勃勃率兵杀进关中,当时才十二岁的刘义真弹压不住军队,傅弘之本身也有私心,于是堡垒就这样从内部瓦解。
关中长安被赫连勃勃不怎么费力就拿下了,然后连带潼关、河东、弘农都失守,至景平元年洛阳、滑台等黄河四镇也丢了,老刘北伐的战果几乎丢失一半。
当年北府兵虽强,因是幕府兵性质而粮秣不足,兵力一直不过五六万,老刘开国后的两年内将之并入禁军进行扩充,战斗力却大幅下滑,北府军的威名就这样消融于体制之内。
“关中丢失后,赫连勃勃杀朱龄石、朱超石、王敬先等大将,并屠杀战俘,筑骷髅台,渭水为之赤,后祭天称帝,杜迪与韦氏等关中遗族转投赫连勃勃,送女侍奉杂胡以苟存,令人不齿。”
唐毅说到这里,语气有些低沉,端起茶盏猛灌了几口,又转而笑道:“不过……末将此行还是大有收获,杜迪固然不可引以为用,胡建、华贞固二人当年也曾在王镇恶麾下效力过一段时日,还认识赫连叱干麾下不少王镇恶旧部,末将在关中时由胡、华二引见暗结了几人,只是还无法派上大用。”
刘义符寻思片刻问:“那姚祗官任何职?与赫连定关系如何?”
“姚祗原本官任扶风郡太守,但自赫连昌被册为太子后,对镇守关中的赫连定不太放心,调姚祗为池阳郡太守,对赫连定、赫连叱干都加以拉拢,但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不咸不淡,若即若离,赫连定有野心,却没什么胆魄。”
“那你先带胡建、华贞固二人先将货物销掉,得空带他们来见,朕有重要安排。”
说起当年北伐关中的往事,刘义符心情有点沉重,走出驿站再坐进马车时,却忽然想起,当年刘义真身边亲从将领刘乞,不知是不是彭城刘法章带来的那个刘乞,此去纪南城正好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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