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巴蜀山川形势图后,陈冲与众将商议,打算仍像攻取汉中一般兵分两路,一左一右。
右路还是以段煨主帅,令其打陈冲旗号走金牛道,做出进攻沿路关卡的声势,最好能逼得蜀军投降,若不能成功,就在周遭收纳士族百姓,一面普及朝廷德政,一面宣扬汉中已失关陇不日便有大军入蜀的消息,为以后围攻绵竹做铺垫。
左路也是由陈冲亲领,只是与之前略有差异,此前段煨的右路为主攻,陈冲的左路为辅攻。但这次陈冲打算以左路为主,右路为辅。既然打定了速战速决,逼降刘章的主意,所以他舍易求难,准备率众直扑最精锐的张辽所部,若将其一举歼灭,必然令蜀朝人心惶惶,诸郡可传檄而平。
唯一让陈冲为难的,还是在汉中所得的四万俘虏。这些人到底该如何处置呢?按照以往的惯例,应当把战俘送往边疆进行屯田,满数载后再行释放。但汉中是新得之地,并未建立起朝廷的稳固统治,诸如龙首原之战、平城之战所得到的战俘,都是这样处理的。而现在陈冲并没有人手来看管运送这些俘虏,若是调动兵士来看管,不仅白白耗费粮秣,能拿来南下的兵马就未免就过少了。
陈冲为此向潘濬问策,看他有无良策,潘濬说:“可令数百人去往乡间,搜米众家属在南郑成聚,待人质在手,便可以此挟持米众,再以米众监视蜀人,难题自解。”这个计划说罢,陈冲几乎不敢置信,进而对潘濬反感至极:战时好以人质胁迫他人,平日为官的官品也就不用多言了。
他没有采取潘濬的策略,但也由此得到了灵感:张鲁既在手中,米道兵卒不足为虑,收缴甲仗兵械后,便可以放还回乡了。唯一可虑的只有原潘濬手下的兵卒,可以在眼下充作民夫,用来运输粮食辎重,如此只需要少量兵力,便能维持不断拉长的战线,可以说得上是物尽其用了。
在六月乙未,陈冲率二万人自南郑进入米仓道,沿着涪水往南奔行;段煨亦领二万众于同日出发,过沔阳直向白水关行军;余部万人则以阎行为首,坐守南郑城中,负责看押俘虏,督抚后勤,并与朝廷对接安抚汉中诸事。
较傥骆道而言,米仓道的山路其实平缓了许多,但奇景却是不分轩轾。随着沿路上的林木逐渐葱郁,头顶摇曳的光影更加细碎斑驳,陈冲越来越感受到有一股湿意将自己包围,但却并非如江汉般那样压抑,反而好像是身处母亲的怀抱之内。当他不自觉细思为何会有这种感受的时候,涪水在诸峰碎石间激越如铃的声音已经回答了他的疑问,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条如小溪般的河流,已从将士们脚底飞泄下高高的山岭,旺盛的生命力在此化作无数璀璨的浪花。
路过光雾山时,山岩绝壁叠起,石柱成林,高峰参云,然而无论是在谷地还是山巅,陈冲都可跃过云海,望见无穷的林木缀满遒劲的灰石,这种情景让他振奋,以至于草木的清香都有了几丝浩然与缥缈之意。
但与傥骆道差异最明显的,还是沿路有不少人迹。几乎每行十数里,就会有斥候来报,说两岸山间有人影晃动,既不靠近,也不离去,汉军派人去试图洽谈时,那些人就如鸟兽般散去,有眼尖的斥候说,他们服装青布长裙,肤成阴棕色,应当是附近的虏人。不过这些虏人并不成气候,陈冲也吩咐过将士,巴郡的蛮人大多是以勇武着称的賨人,在高祖之时就十分有名了,如今既然从他国入境,就当以礼待之。故而一路所遇,汉军并未有所逾越,即使有零散虏人朝军中射箭,士卒也并未还击,一连数日后,便有賨人主动接触,询问陈冲一行的去意。
陈冲得闻后,令大军在原地专门驻留两日,亲率府下幕僚与賨人接洽,而后结识了杜濩、朴胡、袁约、李虎、李种等夷帅。他们与张鲁都是旧识,族中颇有信米教者,因此相谈甚欢。饮宴之中,张鲁向诸帅夸耀陈冲威名,称其为“窥道真人”,夷帅闻而倾慕,继而向陈冲进献酒、金、羔羊、耗牛等物。陈冲尽数婉拒,反从军中辎重中取出些西域金饰,做礼品赠予诸帅。夷帅感动不已,纷纷自告奋勇,愿为陈冲领路辅攻。不过陈冲依旧谢绝了,只请夷帅们帮忙保护粮道不断,除此之外,并无他求。
与夷帅约定以后,陈冲解决了后顾之忧,于是率军加速行军,先于次日夜抵达汉昌(今巴中)县下,汉昌县中仅有数百兵卒,当即开城投降。得此立足点后,他随即向折向西南,横穿万寿山、大棺山、鸡公山等险地,直入南充、阆中南侧的丘陵地带。
至此,陈冲已达成战役的初步设计,无需再隐藏自己的行军踪迹。在正式打出自己的旗号后,他率部迅速包围南充一城,但并不急于进攻,而是一面休整,一面在周遭乡县中发布檄文,放出要全取益州的豪言。消息一时飞速传播,不过三四日间,北至梓潼、南至江州,尽数得知了陈冲兵进蜀中腹地的消息。诸将闻言,皆风声鹤唳,不敢置信,再三确认后,无不惶恐难安,相互间往来传信,询问破敌对策。
但汉军也遇有困境,陈冲的本意本是直取阆中,但领军至嘉陵江边时,才发现计划有误。六月正是水涨之际,在江畔远望,唯见江水滔滔,风波浩渺,水宽处竟有四五里之多,窄处亦有里余,近看之时,只觉水文复杂湍急,虽不若襄阳汉水,但加上地势多变,两岸迂回,险急也不遑多让。此前南府对襄阳束手无策,而此时面对三面环水,背靠盘龙山的阆中沙洲,西府也无计可施。
在错估地理的失误下,陈冲不得不改换目标,临时决定围城南充。南充城地处阆中南部,扼守嘉陵江下游通道,一旦拿下,便能以嘉陵江两岸的险峻山形为重围,将阆中兵卒困在上游。但此举颇有隐患,毕竟陈冲还打算继续进攻绵竹,若不能全歼张辽所部,战线拉长后,粮道终究有被敌人破袭的风险。而若等战事进一步延长,等刘范回援,后果也就不堪设想了。所以陈冲还是抱有也将蜀军一举歼灭的想法,故而对南充围而不打,借此逼迫张辽出城野战。
当然,为了做第二手准备,陈冲同时也令兵士在周遭张贴露布,若十日内张辽不出战,就分兵去夺取江州(今重庆),江州府会川蜀之众水,控瞿唐之上游,临驭群蛮,地形险要,是刘范回师的必经之地,若在此地与刘范相拒,也可为攻打绵竹争取时间。
然而在枯等了十日以后,阆中的蜀军居然安坐如山,据斥候所查,往来的山路一直无人出没,陈冲不由对随行的将士笑道:“多年出入生死,文远也成为一名宿将了啊。”随即令众将对南充展开攻势,城中本无多少守军,西府将士又在数日内备下冲车、云梯、发石车等攻城器械,外城也修筑了数座望楼,战鼓一响,士卒蚁成群,喊杀之声,惊起周遭山林的无数飞鸟,十里之内的乡民都赫然可闻。
而陈冲在战前忙碌了一夜,此时年岁大了后,颇觉劳累,便将指挥一事交给马超与杨阜,自己则在大帐中的一处木榻躺下,就着帐外的金铁之声,他迷迷蒙蒙地睡着了,但他没有做梦,昏昏沉沉地不知什么时候又醒了。
此时正值黄昏,白云在天幕中被拉扯成一条条的昏白的长絮,有冷风从南充墙头吹下,此前厮杀的声音已经都消失了,只剩下士卒们收拾残局时计算功爵的窃窃私语。在短短不到两个时辰之内,南充城就已然被拿下了。在帐门外,近千名俘虏们正颓然地盘坐在地,等待陈冲的处置。
陈冲和为首的将领说了几句,问了些周遭需注意的形势变化,又吩咐他们不得再参军后,就将这些俘虏尽数解散了。他并不惧怕这些人再投入蜀军,最亟需的是在蜀朝中进一步扩大此行的声势,瓦解敌人的斗志。
果然,在此战结束的数日内,蜀中颇有士人来投,诸如宕渠何正、王平,江州谒焕、白酋,阆中任文、严纳,南充谯周、陈澄等人,皆自屯部曲,以车载货,成队到城中来求见。陈冲稍加筛汰,仍得众有万人。不过最令陈冲高兴的,还是他们送来了百余艘小船及操舟者,虽然并不成气候,但水性远胜于河南兵士,这让他不禁兴奋地在脑中设想,以后朝廷在蜀中建立水军,顺流夺取下游的场景了。
不过这都是后话,眼下要紧的乃是攻取江州的计划。然而还未定下具体进攻人选时,蜀人忽然乘船离开阆中,数十艘艨艟在嘉陵江边摇橹而过,士卒在江边远望其军势,虽马嘶人喝,皆无可奈何,只能目送蜀军堂而皇之地往南方奔去,不须多言,张辽目的必然是江州。
“看来他已不做能守住绵竹的指望,而打算在江州等刘范回援了。”陈冲明白了张辽的意图,这确实是不错的选择,但还是正中陈冲下怀。固然,军事不能取胜便不能奠定政治胜利,但政治胜利足以令一方取得相当的军事优势,这就足够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