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之滨,骊山之上,横亘着一片恢弘壮丽的宫殿。远远望去,只见那金瓦红墙的华丽殿堂沿着山麓绵延不绝,群山环抱中,一座城池巍然屹立。天色将晚,城内宫殿里无数灯火亮起,映照得那金碧辉煌的宫殿如火龙般向骊山深处游走,照亮半天暮色。“高高骊山上有宫,朱楼紫殿三四重”,皇家园林,天子离宫——阿房已焚,也只有这华清宫能担起古今离宫之首的美誉。
传说华清池自周一代,便是天子游幸之所,历秦汉晋隋至今,规模格局已极为壮观。太宗时,先置汤泉宫,高宗时,改名温泉宫,当朝圣上赐名华清宫,这华清宫沾了历代帝王龙气,可谓宝光湛然,光远远一看,便让人心生敬畏。
“久闻华清宫盛名,今日得见,果然非凡!”隐丘掌门在车驾上遥望华清宫上下,不禁叹道。
太子车驾到得宫门时,天色已经擦黑。隐丘掌门举目望去,只见宫门旁已停妥数辆马车,其中一辆金碧辉煌格外引人注目,正是那白日间见过的安禄山车驾。那车驾金蓬玉栏,重彩绮丽,极见奢华,太子车驾与之一比,却毫无悬念地被比下去了。
“瞧瞧这厮的阵仗,怕是连圣上的风头都要盖过去了!”只听那封雷在一旁恨恨地低声道。
太子登时脸色一沉,沉声道:“封副率!”
封雷知道自己失言,一拱手,忿忿退下了。
太子深吸一口气,换了副温和笑容,携着隐丘掌门,向宫内行去。宫门处不时有其他受邀大臣入内,都与太子问安,太子也向众大臣引荐隐丘掌门,一行人等有说有笑向华清内宫行去,气氛祥和无比。到得温泉殿时还未开宴,皇帝尚未驾临,太子便让隐丘掌门坐在自己侧后恭候圣驾。
隐丘掌门环视四周,只见温泉大殿豪阔无比,四根巨大龙柱分列大殿四角,高高托起殿顶的雕梁画栋。大殿顶部,直直垂下的是九树琉璃吊灯,每树琉璃灯分为数十层,每层又有数十灯盏,无数灯火汇集,如满天繁星般照亮了大厅每一个角落。正对大门处,九步玉阶之上皇帝龙座面南而设,那龙座椅背高达丈许,椅身上九条金龙金光湛然栩栩如生,形容威严肃穆令人不敢逼视。
大殿中央是一片宽阔的白玉地板,地板东、西两面依次各摆放着十余张茶点低案,案后坐的尽是当朝要员。白玉地板四周,环绕的是冒着腾腾热气的温泉,此时已入秋多时,夜里山间寒气袭人,但被这温热水汽一沁润,隐丘掌门感觉身上温暖不已,甚至有些微微出汗。温泉彼岸,数十伶人艺伎正演奏着霓裳羽衣曲,轻歌曼舞间,丝竹之声如金玉落地,满目金碧如置身天庭,皇家一场寻常宴席,竟奢侈如斯!隐丘掌门看在眼中,心中不禁又生感慨,只是皱眉不语。
“隐丘,你看谁来了?”却听太子笑道。
隐丘掌门回过神来,却见面前一位身着紫袍玉带的雍容老者正笑眯眯地望着自己道:“独孤掌门,华山一别,你可是清健如昔啊!”
隐丘掌门赶紧起身拜道:“隐丘拜见右相大人。”
来人正是李林甫,他哈哈一笑托起隐丘掌门,道:“都是老朋友了,无须那般客气。”隐丘掌门被他一托,只觉着他手中绵软无力虚弱不已,他再偷眼一瞧,只见李右相面色不佳嘴唇泛白,他心里一惊,立马顺着他的手劲直起身来。
李右相笑道:“独孤掌门难得下山,在殿下宫里住得好了,务必要到敝舍多逗留几日,老夫也好向掌门讨教讨教那养身之道。”
隐丘掌门知道他与太子素来不睦,哪里敢应,欠身道:“多谢右相大人盛情,只不过此番贫道在殿下这里已盘桓数日,山上事务繁杂,不日便要离开长安,恐怕要辜负右相大人好意了。”
李右相一听,面带遗憾道:“可惜,可惜啊。”
却听太子笑道:“右相不必抱憾,隐丘掌门已经答应本宫今后会常来长安,届时再聚不迟。”
李右相一听登时竖起大拇指赞叹道:“殿下连独孤掌门这般出尘隐士都请得动,老夫佩服!”
太子略有得意抚摸着唇上短髭,道:“惭愧惭愧。不过嘛……”他略一侧身,微微一笑低声道:“在结交隐士豪侠这件事上,右相大人何必自谦?”
李右相一愣,旋即哈哈大笑,只是拉着太子的手,不再说话。
隐丘掌门见两人神色间亲热无比,哪里像前番在华山脚下那般剑拔弩张?他一时摸不清状况,只是躬身在侧静静聆听。
两人寒暄一阵,李右相便告辞回到自己茶几旁了。他一边把玩着手中的白玉扳指,一边眯起眼睛低声自语道:“独孤隐丘……独孤问俗……有意思,嗬嗬……”
太子端起一杯峨眉雪尖茶轻轻一吹,眼神却瞟向一旁隐丘掌门,却见他盘坐在地面色自若,垂着双目盯着面前白玉地板一言不发。太子忍不住侧过身去低声道:“隐丘,你不好奇右相为何与我这般亲昵么?”
隐丘掌门道:“东宫相府一团和气,乃是国之大幸,贫道又有何好好奇的。”
太子微微一笑,点头道:“答得滴水不漏,是有在官场混的潜质。”
隐丘掌门道:“贫道肺腑之言而已。”
太子抿了一口茶,道:“官腔打得越来越像了。”
隐丘掌门越听越觉不对,此时恰逢对面几人正向太子这边行来,他连忙道:“殿下,有客来了。”
“殿下!来得可真早呀!”却听一人朗声笑道。
太子抬头一看,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司空大人杨国忠到了。他身后一名白衣姑娘上前朝太子一福,道:“拜见太子殿下。”那姑娘娇俏脸庞上带着三分英气,正是察事院霜刃阁之主沐沁儿。
太子站起身来,笑道:“杨司空,本宫等你好久了。”说着他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沐沁儿,颔首道:“许久不见,沐阁主越发干练了。”
沐沁儿微微一笑,道:“殿下谬赞。”
杨国忠“啧啧”两声,撇嘴道:“殿下夸人都不会夸,夸一个小姑娘干练人家哪里会欢喜?我这义女啊,是越来越俊俏才对!”
太子抚掌大笑道:“是本宫说错了,还请沁儿勿要见怪。”
沐沁儿连忙道:“殿下哪里的话,沁儿惶恐。”言罢轻轻拽了一下杨国忠衣袖,只拿一双水剪双瞳来瞪他。
杨国忠和太子眼见沐沁儿娇憨模样,登时相视而笑。沐沁儿以及笄之年在朝中任职,至今已有四五年,在朝中和宫里都小有名气,太子与她也十分相熟,故与她开起了玩笑来。沐沁儿正难堪间,却瞅见太子身后一人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那人青袍峨冠形容淡雅,不是希言的师父是谁?
“隐丘掌门!”沐沁儿不禁失声叫道。
隐丘掌门一稽首,微笑道:“沐姑娘,好久不见。”
沐沁儿望见隐丘掌门,一股亲切之感油然而生,千言万语登时涌上了心头,她立刻就想拉住他询问希言下落,又想起自己现在处境,生生压抑住了激越心情,只是答礼道:“隐丘掌门别来无恙。”
杨国忠略一打量隐丘掌门,颔首道:“这位便是执掌华山门户的独孤掌门吧?今日一见,果然是仙风道骨。”他一顿,又道:“我这义女年初也在华山公干,没有打扰掌门清修吧?”
隐丘掌门道:“司空大人何出此言,沐姑娘天资聪颖又热心助人,大典前为我华山出了不少力,说起来贫道还要感谢司空大人才对。”
沐沁儿想起第一次与独孤隐丘在山洞门口见面的情景,那时两人刀兵相见互相看不顺眼,打过几次交道,没想到隐丘掌门对自己竟如此赞誉,心下亲切之感又多了几分。却见杨国忠斜目望向沐沁儿,略有深意道:“沁儿何时变得热心助人了?这老夫倒是头一回听说啊。”
太子奇道:“朝中上下都说沁儿办事泼辣,向来不肯为无关事务浪费一丝气力,看来华山的确是物华天宝,连沁儿去了都变了一个人呢!”
沐沁儿脸上不由地微微发烫,含糊道:“大典前遇到一些突发情况,小女子也只是尽一点薄力而已,一切都是为了大典顺利办好。”
杨国忠似笑非笑地望着沐沁儿道:“哦。”
沐沁儿瞥见杨国忠那可恶神情,恨不得使劲掐他一把,偏偏太子与隐丘掌门就立在对面,沐沁儿做声不得,尴尬不已。
杨国忠见作弄她作弄得够了,哈哈一笑,转面对太子道:“殿下,此时陛下正在接待安大人,恐怕开宴尚早,不如咱俩出去走走?”
太子欣然道:“本宫正有此意。”
杨国忠转身对沐沁儿笑道:“沁儿,你便在此陪隐丘掌门好好说说话吧。”
沐沁儿求之不得,赶紧道:“遵命。”
眼见太子与杨国忠二人出得殿门,沐沁儿赶紧上前问道:“掌门,有希言的消息了吗?”
隐丘掌门摇了摇头,道:“我一路从华山辗转中原各地又回到长安,都没有找到他。”
沐沁儿一听心情顿时一凉,半晌说不出话来。
隐丘掌门见她这般神色,安慰道:“沐姑娘勿忧,没有他的消息说不定是好消息。”
沐沁儿奇道:“掌门此话怎讲?”
隐丘掌门压低声音道:“若是他毒发身亡,必会暴起尸变,这尸毒有一可怕之处,便是武功越强之人尸变后就越是凶猛,希言作为贫道亲传,纵然学艺不精,但若真是尸变,怕是会搅出一场不小的风波,我们不可能不知道。”
沐沁儿听罢心里顿时生出希望,道:“掌门所言甚是有道理。”这半年多来,她独自寻找希言,不知受了多少苦,现在见到隐丘掌门,仿佛是找到了主心骨,她忙问道:“那我们现下该怎么办?”
隐丘掌门道:“等。”
沐沁儿一愣,道:“这......要等到甚么时候?”
隐丘掌门道:“我也不知。随缘聚散,缘法到了,他自然就出现了。”
沐沁儿暗道:“这算个甚么法子?”但她仔细一想,确实也没甚么更好的办法,茫茫人海,要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自己忙了大半年,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有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放过,到现在还不是一场空?除了等他自己出现,还真没其他办法。
她又想起一事,道:“那日在华阴县,希言告诉我独孤问俗去找过他,告诉他是甚么灵根体质,这种体质若是配以蛊毒修炼甚么心法,便会武功大进并且不受反噬,所以他才选择希言施毒,不知独孤问俗是不是在说谎。”
隐丘掌门听罢拧起两条眉毛,久久没有做声,良久听他叹道:“功名如浮云,你这又是何苦。”
沐沁儿听得一头雾水,却听隐丘掌门道:“既然他已经告诉你了,我也不便再有所隐瞒。他说的没错,希言正是这种体质,所以我并没有太担心他的生死。”他轻轻一叹,道:“我只怕他被人蛊惑,走错了道,那才是生不如死。”
沐沁儿听罢大喜,道:“掌门是说他性命无虞了?”
隐丘掌门道:“独孤问俗既种下蛊毒,必授予他心法,那心法由蛊毒激发又能压制蛊毒,短时间内他应该死不了。”
沐沁儿不禁失声道:“太好了!”她才不管希言是不是走错了道,只要他活着,便比甚么都好。
隐丘掌门眼见沐沁儿如此在意希言,嘴角不禁浮起一丝苦笑。
温泉殿旁有一条幽静小径,便通往了一处隐秘花园,花园前拱门处隐约可见“浣花”二字。月移花影,雕栏玉砌,清冷月光下,两人并肩立在花园里的一处小亭里。那小亭在一处水池中央,四周是一池秋水,无人能隐匿在旁,正是个说悄悄话的好去处。
“杨司空,这次咱们可失算了。”只听一人轻轻拍着亭子边的木栏道,那人温和脸庞上两条眉毛微微拧起,正是太子。
却听杨国忠叹了口气,道:“人算不如天算,我们没有料到他真敢单枪匹马来长安面圣,的确是失算了。”
太子苦笑道:“前番我俩接连向父皇上书说这厮要反,他来这么一出,这下倒把我俩架在火上烤了。哎,不知父皇会如何责罚我等。”
杨国忠思忖片刻,道:“殿下勿忧,即使皇上责罚我等咱们也认下了,但他来长安,未尝不是件好事。”
太子奇道:“哪里好了?”
杨国忠眯起双眼,低声道:“殿下,据我察事院侦得消息,安禄山这两年一直在范阳、平卢大肆募兵,另在关外募集能人异士,号称八千义子,随时准备为安禄山抛头洒血。关外安定已久,他募集的这些兵力是对付谁的?全天下恐怕除了圣上和我那糊涂妹妹外全都知道。”
太子大惊,低声喝道:“司空此言忤逆!”
杨国忠并不以为意,又道:“在此情形下,他来到长安,圣上要他项上人头也就一句话的事,他却还要冒险来长安面圣,这说明甚么?”
太子暗忖片刻,道:“他将反未反,定是还没完全准备好,父皇有召,他不得不来。”
杨国忠一拍手掌,道:“没错。他现在还有忌惮,并没有十分把握。”
太子疑惑道:“这算甚么好事?此番他毫发无损回到关外,必定认为朝廷对他起疑,说不定会反得更快。”
杨国忠阴恹笑道:“长安到范阳,长路漫漫,谁又能保证他毫发无损呢?”
太子一惊,低声道:“司空打算……”
杨国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殿下,这些事情您无须过问,老臣自理会得。”
太子如何不知他打的甚么主意?但安禄山在皇帝面前正是比自己还亲的红人,况且他并未造反,若是陡然遇害,皇帝必会追查到底,那时自己还能脱得了干系?想到这里,他冷汗涔涔而下,低声道:“此事非同小可,假若他真的遇害,那关外岂不是正好以此为借口作乱?届时如何收拾那烂摊子?”
杨国忠颔首道:“殿下此言不虚,但若那群贼子真敢反,那就坐实了这厮造反的罪!三镇之危,根源在他,他若一除,三镇军如一盘散沙,不愁不破了。”
太子心中仍是不安,颤声道:“没有其他办法了?”
却见杨国忠仰起头颅望向天边冷月,良久道:“没有,他必须死。”
太子心里咯噔一声,他望向杨国忠那冷峻决绝的神情,心中竟生出一阵寒意。
温泉殿里,一众大臣恭候多时,却迟迟不见圣上驾临,太子正要唤封雷去打听一番,却听殿外一声高喝:“皇上驾到!”
还不见皇帝身影,只听“哗啦啦”一片声响,众人不分你我跪了一地,同声高呼:“恭迎圣驾!”
隐丘掌门暗暗抬首望去,只见两把硕大的五明扇高高斜举缓缓向殿内移动,两名金甲侍卫开道,一位身着金色龙袍的老者正徐徐走进温泉殿内。只见他虽须发皆白,但一举一动稳若磐石,神色中更是不怒自威,天子威仪,龙皇遗世,那磅礴气息扑面而来,隐丘掌门不禁心中一凛,垂下首去。
进得殿中,却见皇上大手一挥,道:“今夜随意夜宴,众爱卿不必拘礼,平身吧。”
众人听命,又高呼:“谢陛下!”纷纷起身躬身而立。这时隐丘掌门才注意到皇帝身旁有一名肥壮汉子一直驼着身子双手高举,稳稳托住皇帝的手臂。那人身着貂裘金袄,低伏着身子看不清形容,他腰杆弯得极低,偏偏身型又肥壮不已,那硕大的肚子仿佛都要贴到地面,极尽谄媚之态。隐丘掌门不用猜,便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安禄山了。
“鹿儿,你来华清宫多次,却没来过这温泉殿吧?”只见皇帝悦色道。他竟称谓安禄山为“鹿儿”,足见其对安禄山喜爱之心。隐丘掌门斜目望向太子,只见太子面不改色,躬身立于案前,眼神中却夹杂了一些不可言状的神色。
却听安禄山朗声道:“回父皇,鹿儿只听父皇吩咐,父皇之前没有吩咐鹿儿到过此处,那鹿儿必然没有来过。”
隐丘掌门虽知道贵妃收安禄山为义子一事,但此时也听得眉头直皱,只见那安禄山也是头发花白,年岁恐也不轻了,怎的把这“父皇”喊得如此顺口?
皇帝听了安禄山这番话颇见心喜,朝众大臣笑道:“瞧瞧这鹿儿,一身威武体魄,偏偏还生得一张巧嘴。”
却见一众大臣噤若寒蝉唯唯诺诺,连一个答话的也没有。在场的都是朝中要员,谁不知道杨国忠与安禄山互相看不顺眼?现下皇上当众夸赞安禄山,岂不是做给杨国忠看?哪个不长眼的敢接话?李右相斜睨一眼杨国忠,却见他脸上挂着微笑,仿佛丝毫不以为意,心里不禁冷笑一声。
皇帝眼见众人神色,微微一笑,龙袍一拂甩开安禄山,径直迈上九步玉阶坐上了龙椅。安禄山匍匐退下,回到大殿左首给他备好的茶座旁,神色恭敬之极。
“力士,人都到齐了吧?”却听玉阶上皇帝声音传来。
殿旁一名宫人快步上前跪道:“回禀陛下,除左相崔大人不在京城外,都已到齐。”
却听皇帝呵呵笑道:“江南是个好地方啊,你们看咱们崔左相去了连长安都不想回了。”
李右相拱手苦笑道:“陛下,崔大人倒是去享清福了,担子都撂到老臣一人身上,您可得为老臣做主。”
皇帝捋了捋龙须,道:“右相为国担纲多年,确实是辛苦你了。说起来执掌相位应有十几年了吧?”
李右相躬身答道:“承蒙陛下抬爱,十又八年了。”
皇帝颔首道:“右相大人为了我朝鞠躬尽瘁,以壮年入相,现在如朕一般,也是个白发老人了。唉,神龟虽寿,犹有竟时啊!”他语气渐低,言辞中竟颇见感伤。
却见太子越过茶案拱手道:“父皇如文王,右相如子牙,正是老当益壮,不移白首之志,况父皇正是春秋鼎盛之时,何必感怀?咱们大唐江山有父皇坐镇,必将千秋万代!”
皇帝听得连连点头,抚掌道:“太子所言,甚合朕心!孟德诗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咱们这些老头身上担子还重,岂能轻易言老?给太子赐酒!”
太子跪地拜谢道:“谢父皇!”
太子饱读诗书,拍起马屁来也是引经据典,却把皇帝的“干儿子”给比了下去,众人偷眼瞧向安禄山,却见他满脸赞叹神色,手中却多了个小纸条和一支炭笔,似乎在记录着甚么。
皇帝也注意到他的异状,奇道:“鹿儿,你慌里忙张地在记着甚么?”
却见安禄山赶紧跪伏在地,高声道:“鹿儿没读多少书,也没甚么见识,听到父皇和太子殿下如此精彩的对话,忍不住要记录下来,下去以后定要一字一句好好研读!”
皇帝见他这憨态,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这鹿儿,倒还好学!朕心甚慰,来人,给他也赐杯酒!”神色间比对太子还亲热许多,太子见状,高举酒杯默默退回了茶案旁。
皇帝高坐龙椅之上,放眼望去,只见朝中大臣一一垂首而立,形容十分恭敬拘束,便连那平日活跃高调的杨国忠,也只是静静立在茶案旁不多言语。他微笑捋须道:“看来真是秋意渐浓,众爱卿都被冻得发木了。”他望向安禄山道:“鹿儿,朕听闻你近来苦练羯鼓,不如在这温泉殿给大家演奏一番,给大家驱驱寒意哪!”他将“寒意”二字稍稍拉长,想来是有深意。太子侧目望向东西两侧一众群臣,果真是不敢稍动,仿佛被冻僵了一般。
安禄山跪伏在地道:“天下谁人不知父皇羯鼓打得举世无双,羯鼓催花之事名震九州,鹿儿岂敢在父皇面前弄丑?”
皇帝听罢哈哈笑道:“又没人跟朕比试过,这举世无双却是从何说起?你也别妄自菲薄了,说吧,都会奏哪些曲子?”
安禄山道:“儿臣苦练春光好、枝头月、大合蝉等曲,仅仅习得一些皮毛。”
皇帝听罢拍手道:“春光好?朕最喜欢的曲子!你就给大家演奏这曲!”
只见皇帝玉阶下那高力士朝那梨园艺伎一招手,几名男子便抬着一架黑乎乎的东西上大殿中央的白玉地板之上。那羯鼓正上方,正好有一树九层琉璃灯,将那平平无奇的羯鼓照得金光灿灿。
隐丘掌门素来听闻皇帝打得一手好羯鼓,却一直没见过这神器长啥模样。他凝目望去,明亮灯火下,只见那蝎鼓长约尺余,通体黝黑,中间较细,两头较粗,那两头用白色鼓皮蒙住,静静置放在鼓架上,鼓身缠满细细绳索,牢牢将鼓面缚住。隐丘掌门端详半天,并未看出这玩意有多玄妙,能让皇帝爱不释手。
却见安禄山再拜了一次,然后起身阔步迈向那羯鼓。他到得羯鼓前,并未急着坐下,只见他静静立在大殿中间,深吸一口气,缓缓平举双手。辉煌灯火下,只见他神情无比虔诚肃静,旋即竟再次跪拜了皇帝,然后就地跪下,双手拿起鼓槌。
众人见他对皇帝如此恭敬,哪有一丝反叛的形迹?一些大臣心里倒已经打起鼓来。
“咚。”只听一声鼓响传来,安禄山紧闭双眼,似乎在感应那鼓声余音。良久,只见他猛一抬头,手中鼓槌渐渐加力,鼓声绵绵不绝传来,一旁乐师手中琵琶应声铮铮响起,转轴拨弦之际,映衬得那鼓声更加沉重辽远。
“轰隆……”却见安禄山两手不断加力,那羯鼓声如同一记滚雷由远及近,场中胡琴、玉箫、琵琶等诸般乐器紧跟羯鼓鼓点演奏,丝竹管弦之声纷纷发出低鸣,所有乐声飘渺低沉,正如漫漫寒冬以后万物正从冻土中萌芽,又如初春时节百鸟飞上枝头发出冬日后的第一声啾鸣。
隐丘掌门闭目细细聆听,只觉自己仿佛已置身春野,日头正暖,春光无限,万物似乎正在复苏。
忽听“啪!”地一声爆响,百般乐器戛然而止。众人听得心中一震,那记鼓声却似春雷乍响,直击在场所有人心扉,只听大殿上下一片寂静,便是掉一根针,怕也能清晰可闻。此时无声胜有声,天子圣驾之前有如天雷炸响,而那擂鼓之人更是搅动风云之辈,无形威慑凌空袭来,众人岂敢妄动,一些大臣背心竟微微冒出冷汗。
众人正惴惴之间,忽听一声清脆玉笛声响起,那笛声宛转悠扬如云雀高鸣,似乎在向全天下宣告:春日来了!悠长笛声未落,却听“咚、哒、咚、哒……”鼓声由轻入重,正如无尽草原上万马奔腾踏飒而来,只见安禄山昂首跪地全力擂鼓,神情肃穆庄严颇见雄壮气势,他双手运力不止,那鼓槌竟渐渐快得看不清影子!
百般仙乐齐响,万里长空轰鸣。恰如春日又至,百鸟朝凤,天子殿前,万佛朝宗!而那雄浑鼓声正如一头雄狮,立于万峰之巅咆哮着睥睨俯视这一切,此情此景,何其动人心魄!皇帝听得酣畅淋漓豪气陡生,不禁站起来大声喝道:“好!”
隐丘虽不擅音律,仍被这雄壮鼓声震得心神激荡,心里也不禁喝彩起来。却看太子、右相等人,看得也是目不转瞬,足见安禄山技艺之高明。
正当大殿上下为安禄山鼓声夺魄之际,忽听殿顶“崩”地一声轻响传来。那声音在众般乐器声中并不刺耳,但隐丘掌门功力何等境界,霎时便听到这一声异响,他甫一抬头还未及细看,忽见大殿顶处一树硕大琉璃灯铁索断裂,无数灯盏被那沉重灯柱拖着直直朝下砸去,而它的下方,正是那还在卖力擂鼓的安禄山!
这树大灯连同灯柱怕是有上千斤,安禄山若是被砸上,哪里还有命在!此时他已沉浸在鼓乐声中,哪里觉察到异状?此时大殿众人也发觉不对,不少人失声尖叫起来,但此时安禄山一人孤伶伶在大殿中央,谁又来得及去援手?再者,谁又愿意去援手?
电光火石间,隐丘掌门心念急转:救,还是不救?
若救,安禄山并不是良善之辈,况且太子与他不睦,救下他,自己在太子面前如何自处?
若不救,华山百年正统师训历历在目,岂能容他眼见他人枉死眼前而不为所动?
“无量天尊啊……”隐丘掌门双手竟微微颤抖起来。
那安禄山也不是傻的,忽听众人尖叫喧哗,霎时听到自己头顶破空声传来,他赶紧仰头一看,却见一树琉璃灯拉着火光呼喇喇地朝自己头上砸来!他想立起身来闪避,可间不容发之际,他哪里能拖动自己那肥壮身体?
眼见那灯柱堪堪便要砸在自己头上,安禄山哀嚎一声,只得闭目待死。
“哐……轰!”一声巨响,那灯柱霎时砸到大殿白玉地板,无数琉璃灯盏被炸得四处开花,周遭大臣纷纷起身躲避那灯盏碎片。
杨国忠先是一惊,接着心里便是一阵狂喜,暗道:“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再转头望向太子,却见他也是一脸激越,难掩喜色。
烟尘落定,众人正待战战兢兢去看那被砸成肉饼的安禄山,却不禁大吃一惊——只见他好好地趴在地上,那大灯柱并未砸到他身上!再往他身旁一看,只见一人青袍峨冠神色凝重,却是隐丘掌门!
间不容发之际,道家正统终于战胜了纷扰世俗,隐丘掌门选择了出手。轻身功夫是他的强项,他瞬间掠过白玉地板,以内力拉着安禄山身子往一旁退了两尺,便是这两尺地界,救得了安禄山一命,却不知埋下了怎样的滔天祸根。
“隐丘啊……”太子低声叹了口气,瘫坐在案后。
却见杨国忠双拳紧握,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来,他一双小眼精光暴射,死死盯住了隐丘掌门,那目光如同利刃,刀刀割在隐丘掌门身上。
却听那安禄山一声惨呼,登时跪伏在地,悲呼道:“父皇,儿臣该死!”原来他以为是皇帝不信任他,要在殿前当众格杀自己,稍一回过神来便跪地请罪起来。
皇帝那边早已被御前侍卫围得铁桶一般,却见他拨开侍卫,快步走向安禄山,关切问道:“鹿儿无恙呼?”
安禄山哪里敢抬头,只在那里悲声哭泣。皇帝见他这副可怜神态甚是心痛,不禁龙颜大怒,喝道:“给朕查!到底怎么回事?”
却听一旁高力士手持一截铁索上前跪道:“陛下,这灯柱铁索锈蚀极深,应是琉璃灯极重,又受安大人鼓点震动,铁索承受不住断裂了。”
皇帝一瞥那铁索,果见上面锈迹斑斑,断裂处锈蚀更为严重,想来那温泉殿常年水汽蒸腾,加速了铁器锈蚀,且琉璃灯用度已数十年,确实是失修所致。
皇帝伸手托起安禄山,好言安慰道:“鹿儿勿惧,只是一场意外。”
安禄山跪在地上,一直在察言观色,他瞥见皇帝神色惶急,的确不像是故意要谋害自己,况且自己本就身处龙潭虎穴,他要杀自己岂需如此大费周章?想到这里,他大哭一声,扑进皇帝怀里,真如小儿在父母怀中撒娇一般,众人看得是鸡皮疙瘩丛生。
皇帝轻拂安禄山脊背,却见他额角一道裂口从鬓角拉到了眉间,鲜血染红了他半张脸,想来他虽逃过了命劫,却难免挂彩。皇帝连叹几声,仿佛是自己亲儿子受伤一般心疼不已,一旁太子只是冷眼瞧着,一言不发。
“这位仙风道骨的道长便是华山的隐丘掌门吧?”皇帝终于看见一旁垂手而立的隐丘掌门,一脸和蔼地问道。
太子闻言赶紧上前道:“禀父皇,正是隐丘掌门,儿臣按您吩咐,请掌门人到此赴宴。”
隐丘掌门跪地拜道:“草民独孤隐丘,叩见皇上。”言罢便要磕头。却听皇帝哈哈笑道:“掌门人无需多礼!”言罢伸手托起隐丘掌门。隐丘掌门不敢抬头,站起身来仍是垂首立着。
皇帝以华山为本命神山,本就对独孤隐丘恩宠甚厚,眼见隐丘掌门如此危急之间救得了安禄山姓命,当下对隐丘掌门更是青眼有加,拉住隐丘掌门手道:“多亏了你,不然我鹿儿可就真危险了!”
安禄山在命悬一线之际得隐丘掌门施救,心中由衷感激此人,当下弓腰下拜道:“多谢隐丘掌门救命之恩!”他抬头仰望了一眼隐丘掌门,将此人牢牢记在了心里。
隐丘掌门一摆拂尘,稽首作礼道:“安大人吉人自有天相,草民只是略施援手。况且今晚皇家夜宴,陛下亲临,自有仙将把持,岂容那等惨事发生?”
皇帝听罢大喜,哈哈笑道:“隐丘掌门所言甚合朕心,力士,看赏!”
隐丘掌门闻言赶紧跪道:“陛下,草民僭越相禀!晚间赴宴前,太子殿下曾多次交代草民,晚间出席的均是朝中要员,要草民时刻留意着,确保陛下及各位大人周全。否则事发突然,草民如何能反应得过来?若要赏赐,当赏殿下安排得当思虑周全之功。”
皇帝见他毫不居功,心下更是欣慰,颔首道:“掌门言之有理!吾儿向来思虑缜密,所思所想均为国为家,理应看赏!力士,都给我赏!”
太子知道隐丘掌门是故意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揽,心中感动,眼下安禄山没死,自己也只能顺着大势走了。他当下跪倒在地高声道:“谢父皇!”
风波过后,夜宴自也是无法再继续下去,皇帝安排御医给安禄山包扎完伤口后,便离去了。一众大臣跪了一地,送走了皇帝后,也纷纷离场了。
那安禄山见皇帝走远,登时换了一副神色,只见他双眼蕴怒一言不发,桀骜之色溢于言表。他暗暗瞥了一眼温泉殿高台上的皇帝宝座,一拂袖便要离去。堪堪走到殿门,却瞅见隐丘掌门和太子一道,也正向殿外走去。
他快步上前拉住太子和隐丘掌门,道:“殿下、隐丘掌门请留步!”
太子微笑道:“安大人有何见教?”
却见安禄山郑重道:“大恩不言谢,二位救命之恩,我安某人日后定有厚报!”他听完隐丘掌门所言,真把太子也当成了救命恩人。
太子面上波澜不惊,道:“要谢你应当好好谢谢隐丘掌门,本宫却是受之有愧。”
却听身后另一人道:“安大人本本分分守好北境,勿让太子殿下忧心,便是最大的厚报了。”
耳听此话说得毫不客气,安禄山转身望去正待发火,却见那人须发花白两目炯炯,正昂首盯着自己,却是杨国忠到了。安禄山哪里还敢发火,赶紧拱手道:“多谢杨大人指点。”
那杨国忠打心眼里瞧不起安禄山,当下冷哼一声,转头便走,毫不给安禄山一丝情面。沐沁儿紧随其后,向几位大人物稍一抱拳,也离开了温泉殿。
路过隐丘掌门身旁时,只见杨国忠皮笑肉不笑地道:“掌门人真是好手段啊。”言罢冷哼一声,径直出殿。沐沁儿知道杨国忠已经动怒,心下甚是担忧隐丘掌门处境,赶紧跟上前去,盘算着怎么为隐丘掌门开脱。
隐丘掌门一拱手,垂首送走了杨国忠与沐沁儿。
安禄山在关外权势虽大,但岂敢与杨国忠这等朝中巨擘正面相抗?只得咬牙苦苦忍受。却听身旁有一人道:“啧,杨大人说话也真是难听,外人听着还道我们安大人不本分呢。”那人满头银发,面色苍白却带着笑意,正是那李右相走到了殿门口了。
“右相大人!”安禄山心里一惊,赶紧拱手拜道。在朝中,杨国忠与他是明面上的水火不容,但李林甫这厮却是个口蜜腹剑之辈,给自己下的套也不少,眼下他权势虽不及杨国忠,但也是当朝前两三号人物,自己万万开罪不起。
却见李右相亲热地拍了拍安禄山后背,道:“安大人可真是个有福之人,如此危急时刻也能得高人相救,难怪陛下如此喜爱于你。”言罢眼光轻飘飘地瞟向太子,想来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却见太子不动声色,只是微笑着一言不发,那安禄山何等精明,如何不知这厮又在挑拨,忙道:“陛下虽抬爱禄山,但禄山终是外族,岂敢与殿下相提并论!”
李右相见他答得滴水不漏,抚须大笑道:“安大人可真会说话!”
却听太子颔首道:“右相所言极是,时候不早了,本宫先行回宫,失陪了。”言罢拉起隐丘掌门便离去了。安禄山不愿与李林甫独处,也赶紧告退了。
偌大温泉殿,走得只剩李右相一人。只见他面带笑容望着众人背影,心情仿佛愉悦极了。
太子车驾上,一路只听车轮碾地的枯燥声响,却不闻人声。隐丘掌门与太子同坐在车内,没人先开口说话,气氛仿佛十分凝重。
“隐丘。”
良久,只听太子轻声唤道。
隐丘掌门心中一凛,拱手道:“草民在。”
太子轻轻扳动手中的碧玉扳指,叹了口气,道:“你相信命运一说么?”
隐丘掌门以为太子要问他的罪,没曾想他竟问起命数来了,他微微一怔,道:“修道之人,致力于探理格物,命运玄学,草民本人是不太信的。”
太子点点头道:“以前我也不信,但今日之事,让我不得不信了。命不该绝之人,怎么他都死不了。”
隐丘掌门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何事,他微微一叹,道:“都怪草民,若不是草民在场,事情恐怕就是另一个结果了。”
太子凝目望向隐丘掌门,道:“你对朝野之事知之不多,这件事我不怪你,不过我希望有朝一日,你不会后悔今日所作所为。”
隐丘掌门轻叹一声道:“世事变迁如白云苍狗,谁又能保证自己不会后悔以前所为之事?但求当下问心无愧罢了。”
太子微微颔首道:“隐丘,往后你的日子,恐怕不会如你所愿那般平平淡淡了。”
隐丘掌门知道自己今晚所为,无异于将自己拉进了朝野里的明争暗斗之中,今后自己的人生和华山的前途,恐怕都要为之改变,想到这里,他心里不禁一紧。
太子见他这般神色,道:“你也无须担忧,只要我在一天,是没人敢动你的。”
隐丘掌门拱手道:“惭愧,多谢殿下抬爱!”眼见自己救下太子死对头,但太子竟如此宽宏大度,隐丘掌门心下感动不已。
太子转过头,静静看着车驾外倒飞而去的景物,不再说话,似乎陷入了沉思。
这厢隐丘掌门微闭双目,似乎也在苦苦思索着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