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也不知道李大狗的运气,是好是坏。
在废泊镇与父亲买好雨具,兑换了一罐铜钱,又商量了一些家里的事情。
李大狗前脚刚刚踏出小镇,后脚就下起了小雨。
因为只有自己一人,雨势不大,李大狗冒雨赶路,在山余县和麻叶县交界的村子借宿一晚,总算在第二天上午,在乐居客栈,汇合了等的已然心焦的朱权。
当然他不会承认,是因为自己怕鬼,不敢在黑风寨附近过夜,才走的这么快的。
毕竟‘涤荡污秽’的任务依旧挂在上面,自己多半也被那个女鬼惦记着,万一她有更厉害的同伙,岂非糟糕得很。
所以两次经过黑风寨的附近,他都是匆匆而走。
要进麻叶县时,天空再度放晴。
见过朱权之后,李大狗去了趟麻叶县的巡捕房,六扇门的高手早已离去,只留下挂职这里的赵捕头。
对于这位现在和自己平级的资深捕头,李大狗没什么好感。
和光同尘不等于藏污纳垢,尽管自己现在也吃空饷,好歹有一个,以后为朝廷出手一次的承诺摆在那里,可以安慰自己。
是以对他的看法,也只能说,没有太大的恶感。
官僚主义嘛,管不来,禁不了,杀不尽,无论哪个年代都是一样。
倒是赵捕头,虽然面色不算太好,听闻他来寻找卢正义,也还是礼数周到的询问了他,有什么事情,自己是否可以代劳?
吃空饷这种不光彩的事情,自然是能少一人知道就少一人知道。
所以李大狗打算写一封信,盖上封泥之后,托他转交给银牌捕头卢正义。
正要告辞离开,赵捕头却让他等一等,转身走进内里房间,从木质抽屉里面,翻出一个厚厚的信封交给了他。
说是卢捕头特意交代,要是李大狗来到县衙,就将这些东西交给他,要是不来,十五过后就得烧毁。
李大狗看了一眼空白的信封,感受它的厚度,若是正常信纸,应该不下十七八张,觉得多半不是什么信件。
既然封泥还在,他也没有现在打开的想法,道了一声感谢,出了县衙。
由于字迹羞于见人,正琢磨是购买笔墨纸砚,还是找人代写的时候,突然被他看到了两个熟人,迎面而来。
一老一少,正是吴承道和他的弟子。
此时两人又换了一身装扮,只见瘦脸微须的吴承道,头戴紫金莲花冠,身披紫红八卦袍,手持一杆写有“驱邪辟恶”四字的老旧布幡,正在街上东游西逛。
身后是面容清秀,作道童打扮,背着一个不大行囊的弟子。
李大狗微微诧异,‘这吴老儿不去酒楼说书,也不去摆摊算命,怎么换了一身装扮,开始走街串巷了?
招牌也是古怪得很,明显和他专业不对口啊,莫非因为缺钱,开始招摇撞骗了?
没必要选这个高风险的行业啊,这世间是真有鬼物,一个不好被什么邪祟记恨上了,可不是开玩笑的。’
正好自己可以找他写信,李大狗干脆迎了上去在他转头看向自己的一刻,露出灿烂的笑容。
“哈哈,人生何处不相逢,现在我该叫你吴道长,还是吴先生呢?”
两人闻言都是一惊,年轻的弟子甚至有些脸红。
吴承道人老皮厚,发现是李大狗,惊容收敛,露出嫌弃的表情,呵呵冷笑道:“相士道士不分家,干一行爱一行,自然该叫我为道长,倒是这位施主,几天不见身份大为变样啊。”
李大狗对他的冷笑毫不在意,拍了拍自己还没来得及更换的衣服,笑道:“我本是个粗鄙武人,现在做一个不入流的捕头,也是很合理的事嘛。关键是专业对口,不像道长,职业跨度如此迅速,见你三次,换了三个职业。”
吴承道点了点头,“官匪一家,确实对口。”
“道长此话怎讲?”李大狗双眼微眯,看向对方。
“侠以武犯禁,真要细究起来,哪个武人没点土匪行径。”吴承道一捋胡须,风轻云淡。
“哈哈,道长说笑了,你这是……”李大狗一指对方手中幡子,好奇询问。
“老夫学究天人,三教九流,诸子百家,无有不会,农田水利,医卜星象均有涉猎,驱邪辟恶不过是小道儿,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大概是靠近县衙,行人较少,反正自己这幅装扮,李大狗也不太可能成为他的客人,吴承道说得理直气壮,毫不脸红。
“失敬失敬,不想道长学问如此高深,多有冒犯还请海涵。”李大狗面容一肃,赶紧拱手而降。
“小子,看你一双眼睛贼笑兮兮,言不由衷的话就不要说了,老夫还要做些营生,可没时间和你瞎扯。”吴承道斜了他一眼,转身要走。
“道长言重了,我正好有一桩生意,想要拜托道长,不知道长接是不接?”见他要走,李大狗赶紧扯住他的衣袖。
“怎么?你家也死人了?”吴承道微微诧异。
“道长何出此言?”
李大狗一脸黑线,不就是没帮你付账吗?哪来这么大的仇怨。
“咳,我的意思是说,有别人死在你家了。”大概是吴承道觉得自己的话也有些不妥,轻咳一声赶紧改口。
“没有的事,我只是想托你帮我写一封信。”李大狗脸色依旧。
“听你说话,不像是个没有读过书的人。”大概是生意上门,吴承道难得正眼看了他一眼。
“第一次见到道长,也没想到你还能算卦驱邪?”
“呵,说起来还要感谢你的功劳……”吴承道冷笑一声,说道:“先找一个地方再说吧,写信总不能站着不是。”
“道长学究天人,倚马千言不过等闲。”话虽这么说,李大狗还是走向一个茶馆。
吴承道哼了一声,带着弟子,跟在身后。
李大狗摸了摸鼻子,想起他刚才两次言说‘死人’的话,若有所思,问道:“道长,前面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身为朝廷差吏,坐视武人私斗,乃至杀伤百姓,这份功劳委实不小。”吴承道阴阳怪气,呵呵冷笑。
“那时候我还不是捕头……”李大狗觉得自己很冤枉。
“那你成为捕头,多半也是因为这场厮杀。”
“……”
这话倒是没错,李大狗也只能认了。
知道多半是因为城里前些时间死人太多,百姓纷纷邀请来道士驱邪,吴承道这个擅长抓风口的家伙,肯定不会错过机会。
看他一身招摇的紫红道袍,这段时间应该赚了不少钱,债务多半已经还清。
对自己的恶感,是因为百姓死伤,说起来这吴老儿,也算是个心肠不错的人。
见李大狗无话可说,吴承道得理不饶人,呵呵笑道:“怎么?没话说了吧?”
李大狗尴尬一笑,指着他的紫红道袍,“吴道长穿得如此招摇,不怕被人说闲话吗?”
吴承道不屑说道:“寻常百姓也能着衫穿袍,富家子弟更是衮衣绣裳,老夫熟读南华、阴符与黄庭,穿身道袍,谁人敢说闲话?”
“据我所知,道门之中的衣袍,无论是紫色还是红色,都是有些讲究的。”李大狗砸了咂嘴,好像这襄国对百姓的衣着管理,确实不算严格。
“你看我这袍子是红色么?”
“不是……”
前面就是茶馆,李大狗回头看了一眼,顿时觉得吴承道这家伙不愧是个滑头。
紫是紫,红是红,紫红是紫红,论擦边他是专业的。
李大狗只能服气。
果然,吴承道又问,“是紫色么?”
“也不是……”
“这不得了……我穿这身衣服和牛鼻子道士有什么关系?”吴承道神气十足,右手幡子的竹竿,在地上重重一顿。
虽是下午四点,茶馆依旧人少,或许晚一点会好一些。
三人来到一张擦去漆面的老茶桌之上,李大狗拉过旁边新的方凳,先请两人落座。
唤来茶博士,叫上清茶蜜饯,这才问他借用笔墨。
“不用,我们这里有。”吴承道挥了挥手。
旁边的弟子解开行囊,拿出笔墨纸砚,甚至还有几个空白的信封。
李大狗暗暗竖起大拇指,‘又是一份新的职业,看起来还很专业。’
接过博士手中茶壶,为两人各自斟满一杯。
吴承道指了指旁边的青石刻兰砚台,李大狗就往里面倒了两分茶水。
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才在对面坐下。
“说吧,要给谁人什么信?父母亲眷,同僚长官,还是狐朋狗友?”吴承道端起白釉茶杯,吹了吹浮茶,觉得有些烫,再次放下。
“向长官写信,请他将我的差俸发至家乡,有我老父代领。”
李大狗手指摸个方凳,觉得有些刺手,显然是仓促打制,门窗墙壁也有不少修补的痕迹。
对于这个不小的县城而言,前次纷争的影响,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消除。
具体落到个人头上,只怕永远也是无法消除。
等待弟子研墨的功夫,吴承道左手压了压少许褶皱的纸张,点评一句。
“俗气。”
“我要远游,不能照看父母,能让家里时时有个进项,也算略表孝心。”
李大狗呵呵一笑,大家都是俗人,没必要什么俗雅。
“微末差吏还能远游,倒是稀奇,我收回刚才的话,
说说你长官的身份姓名,文武级别不同,行文措辞也要考量。当然还有你的名字。”无论如何,有孝心总归是件值得称道的事,吴承道卷起衣袖,拿起一支黄竹兔尾笔。
“我名李大狗,六扇门铁牌捕头,长官是银牌捕头,卢绍义。”
李大狗言出自然,说完又补充道:“他知道我家乡和父母的情况,如有回信,可寄到平津府巡捕衙房。”
吴承道整理笔尖脱落的左手,忽得一抖,拔下了好几根兔毛,微微皱眉,抬头看了他一眼。
旁边研墨的声音停顿了一息,再次均匀响起。
李大狗面容不改。
“好……”
吴承道执笔沾墨,落笔前道:“一百文钱。”
李大狗点了点头。
墨已备好,吴承道呷了一口茶,执笔书道:
下员李启
淫雨渐寒,伏乞珍卫
愚即远行,恐父母年高无恤,不能承膝
特烦长官绍义阁下,愿输月粮年俸以资家用,聊表惰孝
感慰皆极,书不能尽,万万以时为重
愚顿首,旦夕北上,经邽阳、至平津小憩
长官卢君阁下
九月初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