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承道将笔搁置砚台,拿起纸张吹了吹墨,瞟了李大狗一眼,将信纸倒转递给他。
在他看来这位名字粗俗,唤作李大狗的人,多半识字,只是因为一手字臭,不能见笑长官,才托自己写信。
这种人并不少见,别说是个武人,就是那些读书人,也有不少学问不错,却因一手文字写得潦草,只能次次观场,错失功名。
李大狗接过纸张,仔细看了两眼,他对书法的鉴赏能力实在有限,只觉得几行小楷写得工整有序,行文流畅,笔墨均匀,文字大小合适,整体看上去很是舒服。
内容大抵也还看得懂,多半是考虑到卢绍义是个武官,所以写得直白一些。
寥寥几行文字,既动之以情,又晓之以理,态度谦逊又含蓄。
言及对方必‘长官’,提及自己必称‘愚’,很符合有求于人的态度。
‘平津小憩’四个字,非常含蓄点出了自己会在那里等待回信。
要不是自己刚刚说了这句话,让他看个三四遍,也难明白这是一个回信地址。
李大狗暗暗点头,不愧是学究天人吴先生,够专业。
至少他是看不出有什么错处的。
这一百文钱,花的值。
李大狗从清秀少年手中接过信封,推至吴承道的手边。
“信封上的字,就当我送你了。”吴承道提笔写就,又还给了李大狗。
李大狗呵呵一笑,伸手入怀,取出一串铜钱,数了一百文,推给对方。
“这位少侠,莫不是和老夫开玩笑?”吴承道扫了一眼桌上铜钱,目光淡漠得看向李大狗。
“莫非这不是一百文钱?”
李大狗蓦然一呆,有个猜测,却还是不敢相信。
“这是一百文钱没错,却只是一个字的价格。”吴承道说得理所应当,语气依旧淡漠。
“吴先生当过厨子,卖过虾?”李大狗怒气上涌,真当我是肥羊了?
哪怕你真卖过大虾,也没有欺负到警察头上的道理,自己可是六扇门的捕头。
惹火了我,立马给你瞧瞧,什么叫作执法为民。
“何出此言?”
吴承道颇为惊讶,他当然没有当过厨子,只是有些好奇,到底是哪个厨子这么厉害,可以在他身上占到便宜?
“那你为什么敢开口讨要一百文钱一个字?”李大狗两指捏住信纸,在他眼前抖得哗啦作响。
吴承道捋了捋,被风吹乱的胡须,“你觉得我的字写的不好?”
“字挺好,可也……”
李大狗虽在发怒,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话。
吴承道接过他的话头,反问道:“也值不了百文一字?”
李大狗停下抖动的右手,重新看了一遍信上文字,白纸黑字不满百数,却是越看越是顺眼,莫名让他激动的心情,也变得平复几分。
“可是……你之前就应该说明才对。”李大狗的气势莫名落了下去。
“我的收费向来都是以字为价,要不是因为你我之间也算熟人,这么小的生意,我还不想接呢。”吴承道提起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清茶,喝了口,道:“要知道往常之时,我写一幅春联也能卖个十两银子。”
“我信你个鬼,你个糟老头子坏的很。”
李大狗当然不信,他要有这本事,还会落到说书欠了账的地步?
“墨不轻落,说了你也不懂?”吴承道呵呵一笑,像是吃定了他。
李大狗哼了一声,“我是不懂,但我也还知道,写信开头第一列字,就没有书姓不言名的?更何况还自称‘下员’。”
吴承道要端起的茶杯,再次放下,冷笑道:“那是因为你的名字粗鄙,故此只好书姓不便写名,又因你的姓氏常见,谦称下员,才不会被人错认。要不然还怎么写?”
吴承道一拍桌子,怒道:“信纸第一列,上书‘狗启’两字?这还像话吗?这他娘不是骂人吗?”
噗的一声,一股水雾从左而来,李大狗捏住信纸的右手,往背后赶紧一缩,左肩却被淋个正着。
却是清秀少年,听到“狗启”两字,忍不住喷出一口茶水,连一声抱歉也来不及说,赶紧掩口弯腰,咳嗽不停。
只是他的双肩,却在一个劲的抖动,显然憋笑憋得难受。
李大狗的书法鉴赏能力虽然不行,可是这一页上的文字,还真是越看越不凡,他在网上也看过《快雪时停》、《获见帖》、《张翰思鲈贴》。
哪怕因为心理作用,觉得这一纸文字比不上王、苏、欧阳三人,也是不可多得的书法精品。
所以他的气势本就有些不足,只是因为不忿,吴承道一开始就搞朦胧价,所以才挑了一处自己觉得不恰当的地方。
谁知被吴承道三两句话,怼得哑口无言,偏偏有气不能撒,只好铁青着脸,丢下一锭银子,拿着信件负气而走。
吴承道慢悠悠放下茶盏,一脸胜利笑容,看着他走出茶馆,左手拾起桌上银子,脸色却是一沉,站起身急行几步走至门口。
对着四五丈外,大步而行的李大狗,喊道:“小子,你这银子分量不对,九十七个字,你还差我六钱银子……”
李大狗充耳不闻,脚步走得更快了,气得吴承道扯着胡须,连连大叹,“不当人子,不当人子……”
好不容易控制住表情的清秀少年,拿着那杆‘驱邪辟恶’幡子,走到他的身后,一起看去。
却被眼尖的茶博士一把拦住,“客观,你们的茶钱还没付呢,可不能就这样走了。”
清秀少年愕然,“我们看上去像是会赖账的人吗?我们的笔砚包裹还没收呢,着什么急?”
“清源……”
话没说完,吴承道一个板栗敲在他的头上。
名叫清源的清秀少年,缩了缩头,闭口不言,跑去收拾包裹笔砚。
“老先生勿怪,刚才,刚才看你跑得这么快……”茶博士尴尬一笑,挠了挠头。
吴承道轻咳一声,好似刚才骂街的人不是他一样,风轻云淡道:“无妨,我与你结账就是。”
茶博士拱了拱手,“好的、好的,老先生还请到柜台付账,清茶蜜饯一共九十六文。”
吴承道脚步微微一顿,“这未免太贵了吧?”
“不贵不贵,当不了先生一个字的钱。”茶博士摆了摆手,一脸笑意。
吴承道也不进去,指了指前方,“那桌上有一百文钱,你自取后,留下四枚就行。”
看着桌上李大狗没来得及收走的一百文钱,吴承道骂了一句,“那小子,这次又欠我八钱银子。”
收拾好笔砚包裹的少年清源,再次拿起老旧的黄褐色布幡,走了到他的身边。
略有不满得道:“师父,那叫李大狗的人,真个不晓好歹,一字百钱也觉得贵,别人若能得到师父一两个字,哪怕倾尽家当,车载斗量,也是求而不得。”
然后咚得一声,他的脑袋再次挨一个板栗,吴承道拿过他手中的黄褐色布幡,教训说道:
“同一个东西,在不同的场合,对不同的人,有着完全不同的价值。
锦衣貂裘,在孩子眼中不及竹马糖饴,珍玩字画,在农夫眼里不及白米黄黍,权势富贵,在隐逸看来,不过是敝屣粪土。
贪权的伴虎而眠,附势的袖蛇而走,求财的浊水打滚,好色的铅粉熬油。
你要切记,稚童农夫虽然见识不多,所思所虑却从本心,本心无有高下之分,皆是生存使然。
千万不可用自己的肚肠,去揣测他人的想法,更不能有取笑的念头,不然,你就是走遍四海十洲,也是个没长进的愚氓之人。”
“师父息怒,弟子受教。”被一个板栗敲得低头的少年清源,弯腰施礼。
“知道错了就要记在心里……”
清源直起身子,看向师父,不解问道:“弟子记住了,只是,师父为什么对那……对那少侠另眼相看,屡屡想要施惠于他?”
吴承道抬起手,又想敲他一个板栗,见他脖子一缩,终究没能下手,微微叹息道:“话犹在耳,你就忘了,前次九两多的银子,这次又是八两多,他还请我们吃过蜜水饮子,是他施惠于我,哪是我施惠于他。”
“弟子知错……”清源只好再次低头,心里却在嘀咕,‘明明是师父几次三番,想让自己欠那武人人情,好施惠对方,那人不识好歹,师父却偏偏还要向着对方,真是奇了怪了……’
吴承道见他一副面服心不服的样子,也知这非一次两次就可改变的事,轻咳一声,说道:“桌上的四枚铜钱收起来了没有?”
“弟子这就去拿……”清源一个激灵,立马跑回去拾取桌上四枚黄澄澄的铜钱,郑重其事塞入怀着一个小荷包里。
“蜜饯也收起来吧。”
身后传来师父的声音,清源将没吃完的蜜饯,也倒入一方白手帕里,一起塞入怀中。
吴承道望了一眼衙门方向,李大狗的身影早已消失,摇了摇头,提起黄褐布幡出了茶馆。
大步行路间,清了清嗓子,朗声吆喝:
“财运、官运、气运,姻缘、风水、行踪,测字、摸骨、看相,
欲知前生后世,但晓未来吉凶,还请到我老神仙这里算上一卦,课金五两,概不拖欠……”
“师父,说错了……”
背着行囊的少年清源,赶紧扯了扯他的衣袖,指着“驱邪辟恶”的幡子,低声提醒。
吴承道轻咳两声,尴尬一笑,改口喊道:“捉鬼驱邪,除阴辟恶,点吉化凶,开坛做法……”
话说一半他又停步,回头对弟子道:“这两天来该做的生意都做完了,只怕我们这幅装扮,捞不到什么油水,还是换个指路算命的活计才行。”
清源闻言立马点头,摘下背上行囊,放在自己膝盖上,非常娴熟的打开包裹,从里面抽出一个卷起来的灰白布幡,交到师父手中。
吴承道摘下黄褐色的布幡,递给清源,将灰白幡子展开,挂在了手中的黄竹竿上。
两列大字微微飘动,正是那“仙人指路,铁口神算”八个墨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