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狗此前一直有些心里不安。
直到被卫殊提醒,他才明白过来,是练功之时,见到蛇虫鸟雀突然惊慌,才在心中留下警觉。
只是后来,观察这徊山驿站,虽然因为地理所限,只能建在两山夹沟之处,也是作过长远打算的。
选址所在,是一处石质山体为主的地段,山坡之上石多土少,除了杂草赤松,鲜有其他树木。
照理而言,这种山体输水良好,绝少发生山体滑坡的事情,此时却因为今晚这场天漏般的大雨,致使他们,不得不面对这种千年难遇的地质灾害。
而今头顶轰隆之声不断传来,哪怕夜间不能视物,卫同和朱权听他说完,也是立刻明白了事情的严重。
朱权二话不说,将包裹一丢,几步跳出门洞。
卫同却是一边急走,一边撕扯包裹,也不知是他急中生乱,还是因为视线不明,一开始就拉错了带子,几番撕扯之下,包裹却越发紧了。
“李大哥……李大哥,快……快说往哪里跑啊?”朱权出了门洞,见李大狗还站在身边不动,急得两脚直跺。
“行李解不开,里面还有小殊治病的钱……”听到他的催促,卫同急跑两步跳出门洞,双手依旧胡乱解着包裹。
“来不及了,快跑吧……”
李大狗一把夺过他的包裹,丢进之前所在的门洞之中,拉着他的手臂就往门口跑去。
只是刚刚跑了十余步,身后的朱权已经跟不上他俩的步伐,急得大叫,“李大哥你在哪?你在哪?快等等我……”
眼见他就要在黑暗之中跑错方向,李大狗只好反身回去,“我在这儿,不要乱跑,跟紧我。”
朱权趟过及膝冷水之后,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像是生怕他一个人跑了,急着解释道:“我…我看不见。”
李大狗极目望去,漆黑的天空之中,残存的黑云已经北移,零星的闪电在其中不时穿梭,头顶小雨虽还在下,总算能看到暗淡的残月和几颗散乱的星辰。
驿站之内已是一片大乱,污水横流中,漂浮着许多木板桌椅,旗帜衣物,乃至拒马枪杆。
十数匹挣脱绳索的骡马,像无头苍蝇一样,嘶鸣着到处乱跑。
其中最醒目者,就是李大狗所属的两红一黑,三匹健马。
它们的嘶鸣,引得之前藏身在附近避雨的几个军汉,跑了过去,想要将马控制住,却引得那些平时温顺的辕马,脚踢嘴咬不肯安生。
早被大风卷走了瓦片,房顶洞开的屋舍,房门大开,钻出几个浑身湿漉漉的人影,哪怕视线不明,也一个个望着那边,想瞧热闹,还有几人跑了出来,在水中打捞物品。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李大狗觉得自己鼻尖所吸的空气之中,已经带有浓重的泥土气味。
耳中轰鸣之声越来越近,李大狗对卫殊郑重说道:“你要抱紧我的脖子,我要拉着你爹爹和朱二哥跑路。”
卫殊嗯了一声,双手环过他的脖子,十指相扣。
李大狗挂好刀剑,从水里捞起一面旗帜,猛力一抖其中水分,扯掉旗杆将旗帜披在背上,四角一拉结成一个布兜,将卫殊牢牢捆在自己背上。
然后两手一把抓住朱权和卫同腰带,对两人说道:“你们抱稳我的手臂,我带着你们跑。”
两人也知情况紧急,听其所言没有二话,各自抓紧了他的手臂。
李大狗鼓起内力,对尚不知情的众人,大声喊道:“大山已经崩塌,大家赶紧逃命……”
然后两脚一蹬,用尽全力,带着三人,跃上一丈来高的城墙,急步往北而去。
身后驿站之人,被他一声大吼,吓了一个激灵,虽然大多数人还在茫然,也有几个机灵的人,已经反应过来。
“天呀……”
一声大叫,跌跌撞撞着跑出屋舍。
那匹跟随李大狗最久的黑马,听到主人的声音,挣脱一个士兵的牵扯,往那边跑去。
只是等它过去之时,李大狗已经带着三人跳下了城墙,沿着向北官道,没命狂奔,哪里还能顾得上它。
徒余一声嘶嘶悲鸣,终是不甘等死,四蹄翻起往城门方向跑去。
李大狗背着卫殊,两手抓住卫同和朱权,脚下八卦游龙步使出了十二分的力道,在黑夜之中发足狂奔。
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一颗颗像是坚硬的黄豆,让卫殊不得不将脑袋埋在他的肩膀。
紧抓李大狗手臂的朱权卫同两人,睁大了双眼四处张望,也无法分辨周围处境,只感到两耳风声呼啸,阵阵黑影不断往后退去,自身又被提起,拖拽着不由自主奔向前方黑暗。
隆隆声中,一阵面对未知的茫然和恐惧塞满心头,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干扰了李大狗,以至四人一起坠入那滚滚涂水之中。
跑出驿站不过一里多远,突然一颗石子“咚”的一声,打在李大狗的头上,旋即弹开。
李大狗心中一紧,脑袋右转,只见左侧山体,有一片看不到边际的土石黑影,铺天盖地当头而下,上面还看见几棵东倒西歪,丫丫叉叉的赤松树。
李大狗一声大吼,脚下力道所出,一掠三丈来远,带着三人如脱缰的野马,往前窜去。
脚步过处留下了一块块,两寸多厚的石板,碎裂在官道之上。
只是他虽已经全力以赴,两大一小三个人的重量,压在他一人身上,面临这种一加一大于二的叠加效果,哪怕这些时日以来,内力大有长进,所爆发的速度也及不上他平时三分。
不过刚刚踏出四五步,倾倒的山石已是近在眼前,一片碎石如雨而下,其中不乏一人合抱,足有数百斤的石块,更远处还有七八块圆滚滚三人合抱的大石,紧随其后。
哪怕能够夜间视物,面临前、后、上、右、四个方向的巨大威胁,没有遁地之术,又带着两大一小的李大狗,也不可能在其夹缝之中求得生机。
只能以八卦游龙步法,带着三人跃向悬崖方向,临岸一步跨出,横移三丈,堪堪避过一块数百斤的石头,又有相差无几的两块石头先后而至。
大石呼啸而过,带起了一些泥水沙砾,十之八九没有遗漏的打在四人头脸躯体,逼得卫殊朱权两人口眼紧闭。
卫同因为身处左侧,波及更少,尚能睁眼视物,此时见到李大狗带着几人跃至悬崖上空,无凭无依的脚下,是深不见底浊浪翻滚的涂水。
饶是他性格稳重,平时注重养气,也不禁瞠目结舌,手脚几乎不能控制,以为必死。
觉察他手上力道渐小,李大狗爆喝一声,
“不要睁眼。”
凌空一步,带着他们斜斜往下掠去,三人几乎撞上绝壁之时,左脚及时踏在一处凸起的石块之上。
四人几乎贴着悬崖,向北横移了三丈有余,这才躲过了相继而来的两块大石。
只是绝壁之下也非久留之地,一则,除了卫殊之外,三人手上皆不得空,无法抓握,不能立足。
二则,山崩之时,百千斤的石块或会因为惯性,凌空飞下,其后的万斤巨石,以及不可计数的泥沙,却要从四人头顶砸下。
倘若还在此地滞留,必会将他们活埋在涂水之下。
是以李大狗趁着这个空档,默算着接下来巨石下落的位置,瞅准一个方向跃向空中,在那力道未尽之时,虚步踏出,凌空而起,果然避开了两块巨石。
紧接着,在眨眼之间再次虚踏两步,以间不容发的时机,躲开了接踵而至的几块巨石。
此时八卦游龙步的三次凌空虚渡已经用完,就在他即将力竭下坠之时,最后一块巨石,果然如他预想的一样,从他脚下飞过。
李大狗右脚重重踏在其上,借此力道一个转折,再次向左横移两丈。
噗通、噗通,石块落水的声音,直到此时才从下方传来。
李大狗看向官道方向,巨石过后,已经有不可计数的泥土,哗啦而下。
只是那黑沉沉的下落山体,依旧宽广巨大得看不见边际。
他只能带着三人,以几乎擦着下落山体的方式,时而凌空虚步,时而借助脚边下落的巨石土块,像是枪林弹雨中飞翔的大雁一般,极尽腾挪辗转。
一着不慎,若被巨石砸中,或是力竭之时脚下踏空,四人必要葬身在这涂水之下。
在这几个呼吸的时间,李大狗咬紧牙关,目眦欲裂,完全记不清自己总共踏出了多少步伐。
紧绷的心神在留意落石之余,默默计数,务必确保自己在两次凌空虚踏之后,可以找到能够借力的地方。
终于,随着一块上百吨的巨石,重重砸在官道之上,四人周边,再也没有泥土石块落下。
李大狗在半空之中张开两臂,踏出最后一步,像是一只中箭的大雁,歪歪斜斜落在了巨石之上。
双脚普一落地,他便一个趔趄摔倒在了上面,若非是他早早张开了手臂,卫同和朱权两人,必然也要摔一个头破血流。
“好……好了……”
李大狗话说一半,肺部一种猛烈的疼痛,钻心而起。
噗得一声,喷出一口黑血。
“咳咳……”
顾不得检查自己受伤的肺脉,呵呵笑道:
“可以睁开眼了,我们……我们都安全了。”
沙哑无力的声音,在朱权三人耳边响起。
劫后余生的三人,睁开眼睛正要说话,一阵咔嚓声响,从下面传来。
脚下的百吨巨石,轻轻一震,就往山崖方向斜斜滑去。
所谓乐极生悲只在顷刻,数百吨的巨石从山顶滚落而下,其中所携力道何止千万?
脚下官道又是临崖而设,没有在巨石落下的第一时间被其砸塌,内部支撑也已早坏。
就算李大狗没有带着三人,落脚在它上面,巨石也会在此时此刻,随着官道裂缝扩大,坠入崖底。
李大狗只来得及轻呼一声,
“不要松手……”
便又竭力站起,脚下用力踏出,想要带着三人,脱离危险。
奈何肺脉重伤,一口真气已泄,竭尽全力也不过跳出五六尺远。
而这时间,巨石已经滑落丈余,四人不上而下。
眼见就要伴随巨石,一起落入涂水。
一直抱着李大狗左臂的卫同,却在这个时候松开了手。
然后,在李大狗踏脚上跃之时,一把将自己的腰带扯开。
李大狗左手猛然一轻,带着朱权和卫殊二人,已经掠起一丈多高。
左手在空中虚抓几下,也未能捞到卫同衣裳。
与此同时,卫同的身体,却比落石更快的速度,坠向涂水方向。
一声怅然苦笑,下落中的卫同,怅然说道:
“明非老弟,恕同无礼,小殊就托付给你了……”
“小殊啊……呵……”
最后那声长叹,似有说不尽的苦涩,无奈,和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