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伯站起身正要走,转身又看向面前像个小山丘般团坐着的阮大,面目上被随风招摇的馄饨摊幡映得时明时暗,鼻孔张大呼呼地喷着气,冬夜里瞬间成了白雾,紧闭着嘴好似在酝酿什么力量,即使开口崩出一声狮吼也不是不可能。
正歇歇手的石馄饨看着这俩男人不知该说什么。本来以为这俩位是父子,后面隐约听到的对话又不像,并没有父子相称;说是师徒可年轻些的壮汉也没对老人家言听计从,也没看出丁点师徒情义;说是朋友这俩更搭不到一起,虽然壮汉看着威武,老的看着猥琐,但从衣着言谈上看着也是少的初到京师、老的从容应答。这就很奇怪,老的看着吧,还让石馄饨有种从军时的感觉,虽然身形看着没有太多气势,可明显地坐在自己的摊子上有一种被什么压住的感觉,本来还以为是那个小山一般的壮汉带来的压力,可那汉子在老人面前没有丝毫锋芒可以显露,完完全全被掩住一样。刚刚聊了几句这感觉更为明显,站在自己身边目光就有些灼人,月冷风寒却还有点点锋芒砸在面庞,这感觉很是怪异,比军营中见过的将官们有过之而无不及,让自己不由地低头应答,这种感觉很是骇人。想至此,石馄饨苦笑摇摇头,叹口气,便继续揉面包馄饨了。好在自己脱离了军户身份,不然在营中也够累了。家中婆娘跟自己这些年,还是让她过的安心些的好,以后再给自己生个孩子,男女无所谓,自己都喜欢,一家三口那会是多美好的事。
哈哈哈不敢想,但很是期待那一天的到来。石馄饨念及婆娘,自觉没让她过上多好的日子对她不住,手上包馄饨的动作加快了二三分。
阮大说出那些话,他只是想说出来而已,不然心里也没方向,指望山伯又不好说会如何,毕竟不是师父。师父他老人家在的话也不用自己想那么多,今晚这试着思考种种所见透露出的细节和延伸,还真觉脑袋有些麻木,自知平时脑袋转的少,依赖师父更多,但跟着山伯这不到两个时辰,还是学到了些方法的只是不知自己可否接受、习惯。
但是自己说了那样的话,定是伤到山伯他老人家的心吧。
能想到山伯现在还看着自己,也能想到他脸上定是不好看。低垂的头微微抬起目光,能看到老人的拳头攥紧青筋暴起,指缝间蹦出清脆的声响,足以见得是真的动了怒。不知如何面对,不如就默不作声。孙凉训斥阮大时,他也经常如此面对,自己最笨,不说反而是更好的方式。
大相国寺桥旁,馄饨摊,山伯、阮大没有话语,摊子外有风吹幡子、摊布“呼啦啦”,摊子里只有石馄饨不时地碾压案板“吱呀呀”的。说来也有趣,马行街挨着樊楼不远,子夜时分那边就还热闹,这边距离大相国寺不远就安静了许多,也没几人还在路上行走。山伯想离开,可是转念一想,孙云的俩徒弟在汴梁城中找寻不见、大徒弟来找自己帮忙又没结果,只怕小姐知道了怪罪下来又不好交代,还会被花婆看低、被孙凉老儿鄙夷,更何况阮大这孩子其实挺对自己脾气的,只怪他师父没有放他自己蹚一蹚江湖中的浑水,说话还是欠缺考虑,即使惹到自己,那也是不是阮大的事情,而是孙凉的过错。好吧,是孙凉的过错,那就没必要跟小辈闹心了。
嗯,是孙凉的错。
呼...山伯转身坐回小摊前,也不做声,只是随手拿起桌上的茶壶掉了杯茶水一口喝光。这天气热茶也变凉茶了,灌进肚腹中反倒让自己更为精神。阮大闻声抬头,眼中写满了错愕,嘴唇颤抖,道:“老...老伯没您不气了?”
山伯又续一杯,瞥了一眼阮大故作生气,道:“不气?怎会不气?看我的样子像是不气?”
“那您...”阮大知是自己问题,也不好意思多问。
“那我?那我什么?那我怎么不走?”
“对啊,您老没走...”
“对,我就不走,我还偏偏要带着你找找到孙云他俩,不然定叫孙凉老儿把我看低。哼哼。”山伯佯装斗气道。
阮大心想也对,老伯听到自己师父的名字就好似有气一般,这正需要他时跑掉了,那确是会被师父瞧不起。不过说回来,那也不是做小辈的该管的事,自己也管不到。
“对不住了,老伯,还请您恕过。”阮大他不知该如何做才能表达歉意,只得起身抱拳弯腰。
山伯摆摆手:“坐下吧,你要是真想道歉,之后还在京师时就到吹香阁看看我,我也好教教你武功。眼前最重要的事还是想想怎么找到你两个徒弟吧。”
闻言阮大眼睛一酸,即使自己惹老伯生气了,他竟还想到教自己武功、帮忙找师弟。江湖阅历相比张十、孙云或许自己多些,但和师父比就什么都不是,还能碰到山伯这种待人的真是少闻少见,心中很是感动。
“唉石大哥!给我下碗馄饨!饿坏小生了!”这时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喊叫,摊主闻言应了一声,想来是来吃馄饨的客人。
阮大、山伯一同看过去,一个身着宽袖白袍的瘦小书生快步到馄饨摊旁。阮大见状有些错愕,因为这人虽然瘦小,走的也没甚奇,可怪就怪在,他说话时声音还在四五丈外,说完便已到了摊子边上。
“老伯,他这是如何走的...”阮大眼睛只是盯着那在摊位旁不住催促石馄饨煮得快些的书生,觉得甚是好看惊奇。师父的身法不错,但更多是无常多变的感觉,不像这人的飘然神奇,好似随风而至一般。
山伯看了一眼便没再多看,但见阮大这般,便道:“他这是有轻功的,你羡慕想学啊?”
“羡慕,当然羡慕,想学也是真的想学。但是这身法,估计我也学不来。”阮大呵呵傻笑道。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这身法别说你学不来,就是你师父也学不来。”冷了的茶喝着还真有些滋味,更苦了,喝着还有点上瘾。
“这身法如此厉害?”阮大十分好奇。
山伯没管他,只是喊了声:“宁桔子!”
催促石馄饨快些的书生闻声一顿,左顾右盼道:“大晚上的谁叫我?”眼见附近除了摊主石馄饨,只有小桌旁的山伯、阮大二人,但是山伯是背对“宁桔子”的,书生便飘过去问阮大道:“是你叫我?”
阮大看看他没说话,只是指了指对面的山伯,道:“不是我叫你,是他叫你。”
宁桔子看看健壮犹如石块一般的阮大,本来就有些诧异,看样子不像好惹的,一拳估计就能让自己身子散架、脏腑搬家,必然不是自己认识的,又听他这么一说,便看向坐在对面的山伯问:“是你?”
“是我叫你。”山伯放下茶杯抬头看向宁桔子。
宁桔子看清后,赶紧弯腰行礼恭敬道:“没想到是山伯您,真有些时日没见您老人家了,近来您老可好?小姐、花婆可好?”
“还好还好。只是,我家小姐用不到你请安。”山伯放下茶杯,搓着手指道。
“是是,小生错了,您老别放心上。”宁桔子赔笑道。
“知道就好。不过你小子子时在外边晃荡,这是做着老行当呢?”山伯斜眼看向宁桔子,目光中不无鄙夷之意。
“您这是哪里话,小生只是替门里办点事才出来的。不然这大冷天的我也不想出来。嘿嘿。”宁桔子赔笑道。
山伯指了指一旁的木头长椅道:“桔子你坐下来说话。”
“好嘞好嘞,谢过您老。”说罢笑嘻嘻地便坐下。这会儿石馄饨也把刚出锅的馄饨端了过来,说道:“宁老弟馄饨好了,你趁热吃。想不到老哥和宁老弟认识,那你们这桌我少算些。”随手把茶壶拿走加了些热汤又送了回来。
宁桔子对石馄饨拱手谢过,转头问山伯:“山伯您老怎么在这儿呢?平时很少见您出门啊!”
“我这是陪小兄弟出来的,他有些事情要我帮忙。”山伯一边说一边指了指阮大。
上下打量一番阮大,相比之下显得瘦小许多的宁桔子道:“在下宁百夫,这位大哥怎么称呼?有何事可以和小生说下,看在山伯的面上我也可以施以援手。”
“先别说帮忙,让不让你帮、你帮不帮,那也要我点头的。”山伯闷哼一声道。
“是是,您老点头我才敢。”
“先别说那些,你表演下那个什么粥什么的身法,给我这小友看看。”
“扁舟一叶,是扁舟一叶身法。”宁百夫纠正道,言语中满是自豪。
“我不管你什么粥的米的,你演两下。”山伯道,估计宁百夫听了心里也不舒服,但是面目上看不出什么。
“好,好。”言未毕,那宁百夫一片白便已在馄饨摊中飘了两圈,旋即小桌上多了几块热气腾腾的糕饼,他坐下冲着案板旁的石馄饨叫道:“石大哥,拿了你笼屉里的几块糕饼,晚些一起结。”
石馄饨点点头以示知晓。
“宁...”阮大见他这身法拿糕饼,虽然距离不远,可是其他小桌、石馄饨的案板、炉子上的笼屉都没有被触碰、没发出一丝声响,说不羡慕那是不可能的。
“宁百夫,大哥你叫我百夫就行,或者和山伯一样叫我桔子也可以。”宁百夫道。
“宁...宁桔子,还是叫你桔子吧。你这身法真的好看,让我好生羡慕。”阮大道:“我叫阮大,你直接叫我名字就好。”
“阮?阮姓好!秦时始皇帝时期有力士阮翁仲,勇武异于常人;三国时有阮籍,博览群书尤好无为...”宁百夫有些恭维,不知违心还是本意,但山伯见状轻拍木桌,宁百夫便不做声了。
“你小子话还是这么多。”山伯轻斥,随即对阮大说:“扁舟一叶身法,现在江湖上只有宁百夫宁桔子会,再无二家。你师父身法也不错,但是和扁舟一叶比起来不够纯粹,毕竟孙凉杀心重,即使施展身法也是配合他出刀下刀方便。刚才宁桔子演的样子,你尽可能地记,多多咀嚼,即使你不擅长学习身法,也不好学习身法,那便记住怎样应对便是。其余我说了也没用,你师父说也一样,还是要看你自己的领悟能力,可曾明白?”
阮大点点头,道:“谢谢老伯,我领教了。等见到师父我也可以和师父讨论下宁兄弟的扁舟一叶。”
“这才对,你看不懂的可以和你师父讨论,也可以和我讨论,有他人的帮助你才更容易理解,不然憋着不说,烦闷是自己,折磨的也是自己。”
“懂了,谢谢老伯。”阮大要起身行礼,山伯一把按住了他,要他坐好,不必愧疚。
“好了,说回来宁桔子,你刚才说要给门里做事是做什么事?”其实看到宁百夫,山伯就有些后悔怎么没有想到呢。但确实好几年没见到一下子也没想到宁百夫能帮忙吗?即使能帮上,自己张嘴和小辈说,那也是讲情分的,放不下这老脸啊。
宁百夫面露难色,思索片刻道:“老伯您知道,我们门里的任务不能随意说出去的。还望体谅。”
“没关系,我明白,你们的身份做事不好直接对外说,说不说就随你。”山伯知道宁百夫的难处,也体谅。
阮大听的倒是云里雾里,不知身法飘逸的宁百夫是什么身份,他们门里的事怎么不好说呢?看了看宁百夫又看了看山伯,也没张口问出。
倒是宁百夫见阮大如此,倒了少许热茶在木桌上,缓缓写了个“盗”字出来。阮大看了大悟。早些时候自己有听师父说过,盗门即是偷盗之人的组织,根本不是真正的门派,只是梁上君子、鸡鸣狗盗之徒的组织,遍布州府,门徒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