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知其往其不往
作者:范麟   下堂最新章节     
    临近元日了,石馄饨的馄饨摊出的比以往要早了些,东京城中家家户户过年要准备的东西多,出来逛街的人就多了,连带着在他摊子上吃馄饨的人也就多了。每天出摊能多挣点也是好的,累点也就没什么关系了。
    天儿刚擦黑,头两桌来吃馄饨的客人还未离开,这眼看着又有三人来光顾了。眼见这三人一个瘦削精壮,面上却有些泛白、没有许多红润,腰间别着一把牛皮鞘的腰刀;一个身形不胖不瘦,双眼写满天真、嘴角却是下压沉默;一个高大魁梧,身长近六尺,浓眉大眼很是精神,把身后的长布包卸下横放在腿上。这个最为高大的坐下便叫道:“石大哥,来看壶茶!顺带拿几个糕饼!”
    正用力揉面的石馄饨闻声看去,却是昨夜里刚见过的那个大个子,吹香阁的山伯和自己闲聊时,大个子一直坐着吃馄饨、糕饼,还是有些印象的。于是他抹了抹额头的汗水,拿起一个茶壶上前招呼道:“来了啊兄弟,这两位是?”
    “啊石大哥,这两位就是我师弟,昨夜里山伯陪我找的就是他们。”阮大回道。
    石馄饨扫了张十、孙云二人一眼,随即笑着打了声招呼,道:“两位师弟找回来了就好,人没事就好。三位只要糕饼、不来几碗馄饨吗?”
    “石大哥,其实我们出门前才吃过饭不久,我饭量大想再吃点好让身体更多力气,十弟、云弟你们要吃馄饨的话直接和石大哥说,他包的馄饨挺不错的。还是山伯带我来的。”阮大本想说俩师弟这会儿吃不下了,可转念一想,自己要是直接拒绝又好似拦着他们不让吃饱一样,便还是要他们自己和石馄饨说罢。
    “没事,石大哥,我们坐一会儿就走。”张十笑笑说道。馄饨摊有挂灯笼,昏黄的灯光照在张十脸上还显得暖了些。
    “也好也好,你们坐着吧,等我下。”说着,石馄饨转身回到炉火旁,从笼屉中拿了五块糕饼送到孙云三人桌上,随后又舀了三碗馄饨汤送过来,说道:“三位小兄弟吃糕饼也喝点热汤,茶汤也好馄饨汤也好,你们愿意喝什么就喝什么,这大冷天的暖暖身子总归是没错的。”
    “好,那就谢过石大哥了!”阮大说道。
    “没关系,大冷天的都不容易。”石馄饨说着,低下些身子贴近阮大,轻声道:“快到元日了,巡街的人也比平时多,兄弟做事的话小心些。”闻言阮大看向石馄饨,却见后者轻轻侧头瞥了一眼后面桌前坐着的二人,张十也听到这话,抬眼向那二人看去,只是普通百姓打扮,可是其中一人的脚上却穿的是官靴。张十冲着阮大努努嘴,孙云见状也看过去,师兄弟三人瞬间明了。阮大扯过些裹布把刀把遮掩,张十则摘下腰刀立在了桌腿里侧。
    “谢了石大哥!”阮大道。
    “没事没事,你们吃着,缺什么再叫我。”石馄饨起身离去。
    师兄弟三人互相看看,却是张十手指沾了些茶水在桌上写了“小心”二字。阮大、孙云点点头,三人默契地不再做声,只是各自看着视线所及之处。张十面对那桌穿着官靴的,自然就看着他们,这二人一个背对、一个侧对,背对的那人看不到面目,只是不时地倒茶、喝茶,水不够了再叫石馄饨给续上,旁边侧着的领口却是高出一些,挡住了他的半张脸,不吃不喝、呆呆地坐着而已。阮大看着不远处的石馄饨揉面、烧水,摊子不大,却被他一人忙活得热火朝天,很是充足。不时地转头看看街对面的古董店后门,这会儿一直都是闭着的,也不知会不会有人进出,只得紧盯着看才好。只有孙云这会儿不知道观察哪里,其实相比阮大,他是更直接面向古董店后门的,但是正因为更为直接更容易被发现,阮大才把自己的位置摆得朝外一点,好可以让自己看到后门的方向,这样也可以掩饰三师弟看过去的刻意。于是孙云就四处看看,他发现这会儿除了他们这一桌、隔壁穿着官靴的,其实还有一桌的两个客人坐在最靠外靠里的小木桌旁,一个头顶扣着面罩的人沉默着,只是不停地把玩手里的茶杯,盯着其中晃动的茶水好似深陷其中;另一个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手上还抓着一个酒坛子,虽然酒坛子有些斜起一直晃动,可是从来都没有倒下去,这样看来也不知那人是真睡还是在装睡,细看下来只是让人觉得神奇。
    阮大师兄弟三人眼看着路边的行人来来往往,男女老少都有,可这么多人也没见师父孙凉出现。这时有马车“哒哒哒”地从街口出现,这马车看起来小小的,似是比平时常见的要窄上一些、矮上一些。眼看着走得近了,阮、张、孙三人瞬间都来了精神,直起身子却也不敢直接看过去,只得斜着眼睛偷瞄。马夫下车走到古董店后门,抓着门环敲了敲门,门应声而开,有一人从门缝探出头来,见是马夫,张嘴说了句什么,没见马夫口型,但是他可以肯定,这俩人应该是在对什么暗号,说完,马夫回到车上嫌弃车帘叫了一声,一个耷拉着眼皮、看起来很是疲惫的男人双手互插袖管从车上走下,进了古董店。而马夫则把车赶到了旁边的巷子中。孙云和张十在这条巷子遇到过高老探、碰到那个什么芙蓉乡来的捕快王小石也是在这里。本来这巷子较窄,容易伸展不开,没成想这小马车正好能停进去。
    张十盯着马车轻声说道:“这车停的或许有问题。只是不知,车上下来的人是否为盗门长老,是的话又是谁。”
    孙云则说道:“十哥说的对,而且这条巷子还有个问题,就是会挡住我们的视线。这边可以看到马车,巷子那边呢?有没有马车同样会停进来?一下子很难看个清楚。”
    阮大却道:“十弟、云弟说的都对,但是我也在想,这巷子并不是很长,如果再来马车也会停在其中吗?可以停几辆?是否会挤得动不了...”
    三位师兄弟互相说着自己的看法,可也无人告诉他们肯定的回答,主要他们三人距离对面古董店较近,只能尽可能地去观察、又不能显得太过扎眼。高老探说这古董店是盗门的产业,怎会是其中只有一个人、私下里毫无防备呢?而且师父还没到,三人冒然上前很容易露出自己不会注意到的破绽,盗门的“君子”们大多眼尖,难免会被盘问。
    还是先等师父来了再说吧。
    这会儿,又有个身形高大魁梧、与阮大乍一看起来有些相似的男人走到了古董店后门,这人背对着三人,让人觉得他肩膀甚宽、手臂粗壮,左手抓着一个甚大的刀鞘,看不出刀的形状。但可以知道,这雄壮的肩臂定是主攻上三路的高手。
    “石大哥,给我来碗馄饨。”旁边一个清脆的声音冲石馄饨打招呼道。
    “好嘞兄弟,你去那边坐吧。马上上来。”说完,石馄饨双手抓了十余颗大馄饨丢入了汤水沸腾的热锅中。而那人却坐在了三人的邻桌、更靠近案板、火炉一些的位置,和孙云坐的相平。阮大听这声音有些耳熟,转头看去原来却是那身法奇妙的“扁舟一叶”宁百夫。
    宁百夫早就看到了这师兄弟三人,可并未上前打招呼,而是微微点了两下头,阮大看到了便也没起身上前,只是仍和刚才一样看着路上往来的行人。没多一会儿馄饨端上来,宁百夫便低头吃起馄饨,一边吃、一边轻声说着:“刚来的这个高大男人是‘兔撕胡碑’卯月见,主管刑罚的大砍刀。”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可以让旁边桌上的师兄弟们听得清楚。
    没想到宁百夫心思还挺细,坐的近些自然两边的视角相似些,这样便可以给阮大三人简单介绍一下。阮大看着这个高大身影心想:兔撕胡碑,这名字听起来好似有些荒唐,可实际想想却有些极为爆裂的诡异。单一个“撕”字就可知晓这人是有多么可怖的力量,能手撕外族地界的石碑,之前听高老探介绍说他练的是大开碑手这种刚猛硬家功夫,看来他也是勤加苦练,才得到令人细思之下很是强悍畏惧的外号。左手提着的刀估计就是他作为“大砍刀”身份的信物吧。
    一碗馄饨很快吃完,宁百夫起身叫道:“石大哥,谢谢你的馄饨,铜板放在桌上了。”然后轻声说了一句:“跟上来。”便自行离开了。
    三位师兄弟面面相觑,但是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绕着街巷走到了大相国寺桥,三人跟在身后,在一处小巷深处碰面。宁百夫转过身,道:“谢过三位兄弟前来相助。”
    “没事没事。”阮大回道。他是大师兄,自然要先答话,然后说道:“宁兄弟,这两位是我师弟,张十、孙云,昨夜里找的就是他们,呵呵。”
    “二位回来了就好,昨夜里你们师兄可是够着急的了。”宁百夫上下打量一番二人,觉得都是精明能干之人,比平日里在书院见到的那些呆头书生要有趣的多。
    张十、孙云二人一拱手,也没说什么,只是等着安排。
    阮大道:“宁兄弟,现在古董店里是什么情况?高门主到了吗?我师父他人又在何处?”
    宁百夫道:“里面的人传出来:羊未出牢、牛已回圈,狗来要食。方才兔子也来敲门了。现在大门主还未到,你师父应是和高门主在一起呢,放心便是。”
    听了宁百夫的话,阮大心中踏实了一些,师父只说酉时后出现,现在已过了酉时还没见人,难免心中有些担心。然后阮大念道:“羊未出牢、牛已回圈,狗来要食,还有兔子敲门,看来这是盗门五位长老到了三位,还有一位主管刑罚的卯月见,管钱粮的谷算盘也会到?”
    宁百夫点点头,道:“现在还未出现的、没有消息的就是,三门主‘蛇口佛心’刁腹剑、‘鸡飞弹打’沙及丹、‘鸭行恶步’涂涯雪。也不知是否会有变数。”
    阮大道:“宁桔子你都不知,那我们就更不知晓了。只是不知待会儿要我们怎么做?”
    “高大门主已和我相商,要你们师兄弟三人分别守住前后门,阮大哥你在后门,后门不算太大,你的身形加兵刃完全可以守住。”宁百夫说着,还不由自主地又看了看阮大背后的长刀。
    “张兄弟、孙兄弟一起守住前门,至于位置你们看着合适就好。”宁百夫道,张十腰上别着的腰刀他是看到了,孙云身上却并未见到兵刃,不由地让宁百夫多看了几眼。
    “我们师兄弟没问题,你看着安排便是。”阮大道。
    “那就好那就好。对了三位兄弟,这个古董店唤作‘知往斋’,知往知往,知其往矣。是个前后两门、完完整整四四方方的一座房子,没有院子。故此只要我们守住便可把人堵在其中。”
    张十想了想,道:“宁大哥,前日里我和云弟也在这条巷子待过一小会儿,这巷子好似也有些长度吧。”
    宁百夫道:“张兄弟说的对,这巷子深十丈有余。屋顶和巷子中我们自有安排。自不必担心。”
    张十点了点头,脑海中还在回想着知往斋附近的场景,想想还有什么地方可能出问题。
    孙云不由得看向一旁思考的张十,心想:十哥心思还真是细致,他也要多学学才好。随即孙云想到,若这个知往斋是古董店,那自己和芙蓉乡捕快小石头什么的打斗用的木桌会不会也是古董啊,那好似是王小石从知往斋门前拿的,若真是的话,看王小石怎么赔钱给人家哈哈哈。不过再一想也不对,这知往斋是盗门所在,既然如此的话,他这里的古董会不会也是偷盗而来呢?还是不能说王小石的事情,说了的话估计也是把盗门的人白白送给他。
    可是再一想,知往斋一座长方的房屋,前后由他们看守,上面和一旁巷子的确是少人手看守的话,就容易出问题。宁百夫说有他们的人配合,看来是没什么问题了。这样想想倒也不用自己过多操心。
    知往斋前后是甜水巷、榆林巷,再外一点便是汴河大街,附近佳人群聚、公子往来,平日里最是热闹,更何况这马上是元日,比以往更加热闹些。张十和孙云坐在知往斋匾额对面的茶摊上,紧盯着这座四四方方的大房子,生平眼见之处有所遗漏,但也正是这盗门大门主“抚柳老猿”高老探召集的盗门群雄集会在此,使得甜水巷、榆林巷附近多了许多平时见不到的生面孔,粗看一眼也能抓出七八十个,或猥琐或粗陋,但眼神中都多着一股精光,而且在有巡街之人走过时,他们还会闪避多开,见不到穿官府之人才再次三三两两地聚集。这要是开封府有心为难盗门,只怕今晚的官差都不够用、需要从附近军营调动人马才行。好在这盗门平日里行为多是有助于大宋,故此开封府也大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闹的太大动静就不会插手其中。
    在茶摊上点了一壶白云茶,听茶夫子说这是浙江哪座寺庙出的名茶,有幸让他拿到些许,这快到元日了也拿出来给客人们品尝一番。孙云和张十都不懂茶,这两日在洪太尉府上喝的是还不错,很是甘甜,但好茶坏茶酒很难分辨了。毕竟茶这个东西,要爱喝会喝才有乐趣,他俩还年轻,心性不定,品不出其中好劣也是正常。一盘甜瓜子要两个铜板,虽然有些贵可是不够的话可以喊小二再填些,这茶摊也是会做生意。小小的茶摊好在位置不错,才能卖上这个价钱,但是今日天儿都黑了,还这样人满为患,多的让茶夫子和小二都有些不敢相信,茶摊外都挤了些人,或立或蹲,也不知在等些什么。茶摊里面的人们就不得不拼一下桌子了,毕竟多来赚些银子是谁都想要的。
    和孙云、张十拼桌的是一男一女,男的年岁看起来与他们二人相仿,但相比之下面容很是英俊,神色也极其自然率真,黑白衣袍上下一身,简单了当,让人心生好感;女子则年约十四五的样子,已有豆蔻不至及笄,不施红粉却也红润可人,披着白貂裘斗篷显得多了明丽,很是精致。这二人好似金童玉女一般,让孙云、张十二人坐在一起相形见绌。好在这男的并不见外,刚坐下就拿了一个油纸包放在桌上,打开满是果脯蜜饯,男子招呼孙、张二人一同吃食,本就是半大的人儿,自然也心生欢喜。师兄弟二人不是没吃过这些,这两日在洪太尉家中也有吃到些,但毕竟是客人、也是男子,自然不会随意吃食。而且好似师父孙凉不怎地喜食这些,故此洪家仆人给他们送的也是少些。
    男子一边招呼他们吃,一边又掏出一个小纸包,唤来茶夫子道:“有劳大哥,帮我把这几朵黄菊分别沏泡在四盏,茶钱照付。”茶夫子好奇打开小纸包,里面是四朵完完整整的大黄菊,品相看上去实属上成,在东京城中只有皇亲国戚才可食得,不由得多看了这男子几眼,眼中满是尊敬。男子回看茶夫子只是眼中带笑,也并未多说些什么。
    然后男子转头一拱手,神色爽朗道:“小生燕子飞,这是我表妹花凋,坐在一起就是缘分,不止二位兄弟怎样称呼?”
    张十道:“张十,弓长张,一横一竖的十。这是我师弟。”
    孙云见师兄没有说自己名字,便接过道:“我叫孙云,就是...那个孙,云是天上的云。”说罢还指了指天上,可是茶摊自然有棚布遮盖、也不能一下子看到夜空。
    二人的名字让燕子飞与花凋相视一眼,好似懂了什么一般。花凋姑娘听道孙云如此介绍自己的名字,觉得很是有趣,不由得掩嘴轻笑。花开花谢,花自盛开也自凋零,偶有风吹的试探,也自美丽。花有绽放自然就有凋谢,也不知花凋的父母是怎样潇洒的人,才会给自家明珠取名为“凋”。倒也不同于常人。花凋虽不算成熟,可这一笑也是极为娇艳的,张、孙二人自觉好看,这好看的让人觉得只能浇灌、不忍摘下。
    燕子飞早已习惯花凋的神色天然,也不会认为怎地惊艳。倒是对这张十、孙云两个师兄弟极为好奇,加之张十腰间别着一把牛皮刀鞘的腰刀,心中自然有所猜测,问道:“不知二位兄弟在此是有何事吗?”
    这话让张十听了眉头一皱,全然没有刚才看花凋姑娘时的好心情,但还是压住声音说道:“在此喝茶啊,还能有何事?”孙云见师兄的样子有些生气,也觉得燕子飞这话里有所指,便不自觉地瞪了一眼。
    这时小二端着托盘走过来叫道:“茶来咯!”说着把四盏黄菊依次放到了孙云他们的桌上。燕子飞见茶已泡好,也端盏说道:“是是,小生这话说的不对,不该如此。二位兄弟喝茶,喝茶。”别看他岁数不大,可是这玲珑的劲儿倒不似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前面让人觉得有些许不满,接着就给甜枣,倒也舒服些。
    孙云看了看燕子飞,又看了看花凋姑娘,二人和自己差不多大、甚至姑娘还小一些,他们在此处不会是为了游玩而来吧,难不成也是和盗门有关系的人?可是这么小的孩子,双手极为细粉、不见粗茧,倒也不像是有什么武功在身。甜水巷附近多才子佳人,可也都是双十上下,像花凋这样小的还真是很少见到。
    但想想,刚刚燕子飞的话,还是意有所指才是。如果真是为此,他们二人是为高老猴儿的事儿而来,又是什么样的位置和角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