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好沉水乡的事情后,宋长卿马不停蹄赶回锦江县城。
这一带实在是太缺水了,连给地方取名字都是和水有关。
县丞苦苦等着他一直等到三更天才回来。
“你咋还在这里?”
“哎呦,可把知县老爷您等来了。”
“出啥事了?”
“府台又下公文了,卑职替您接的,催促您抓紧收粮,征兵呢。”
宋长卿疲惫地长叹一声,自己嘟囔道:“老巴子为了自己的政绩,不管人死活啊。”
二人说着话,进了衙门。
“沉水乡的事情办好了?”
下人端来一碗粟米做的饭,炝炒的土豆丝,一盘辣椒,一壶二锅头。
“哎呀,跑了一日,饭也没有吃啊,饿死我了。”
“沉水乡没管您饭啊?”
“就是他们真管,我也不能吃啊,你是不知道那里苦的呦,连咱们都只能吃这些,你想想他们吃的都是什么?”
宋长卿说着,又长叹一声,一碗酒一饮而下。
“一路上,我仔细想过了,别的县咱管不着,但咱们县绝对不能再征兵征粮了,再征下去,老百姓都没活路了,弄不好,咱们的人头也保不住啊......赶明儿我去趟府衙,找赵府台好好说说这件事,能推就推,不能推,也要能缓一缓。”
县丞看着埋头吃饭的宋长卿,共事一年,他是在宋长卿身边最多的人,打心眼里佩服这个虽然年轻,但一言一行都颇为老练稳重的年轻人。
他见了这么多县令,大多都是鱼肉百姓,只知贪图享乐之辈。就算是为了自己的乌纱帽,但能想到老百姓的生计,在这样的世道里,这样的父母官还有多少呢?
......
潮生府府衙。
宋长卿下了马,在府衙门前,偏偏因为年轻,衙门守军不信他是县令,不让他进去,宋长卿心急,竟好忘记忘了穿官服,没法证明身份,好在邻县的黄知县一同找府尹汇报征兵工作,证明了宋长卿的身份,宋长卿才得以进入衙门中。
府尹赵鼎协正在见省里下来的官员,宋长卿与黄知县只能先在大堂里等着。
黄知县没忍住,笑问道:“公佑啊,看你这心急忙慌的样子,想来事情办的不错喽?啊?连官服都忘记穿啦!”
宋长卿知道他是想打听一下自己的政绩,自己既不想扯谎,又不想被他瞧不起,只得打了个哈哈马虎过去。
“尽己所能吧,都是为朝廷办事嘛。”
黄知县也笑了笑,没说什么。
“让二位大人久等啦。”
门外一个胖胖的中年官员走了进来,看起来很是憨厚,但仔细观察他那对眼睛,却能够发现他眼睛里透着的精明。
宋长卿二人急忙起身行礼。
“下官见过府台大人。”
赵鼎协很和气,请二位免礼坐下。
“二位大人来有何要事啊?”
黄县令站了起来,一脸谄媚地冲赵鼎协笑着。
“下官今日来是特地来向府尹大人汇报征兵征粮的工作的。”
“哦?”
赵鼎协喜出望外。
“黄大人竟然提前完成了?哎呀,这可真是大好事啊!刚才省里派下人来,说三秦总督武亲王又一次下令,要趁北燕撤军,抓紧巩固边防,北疆既要有兵,又要有粮,而且是要源源不断地供应北疆!武亲王亲自说了,河西是我大周的门户,河西有失,大周全部完蛋,哎,这可是原话啊。所以啊,咱们三秦作为河西的后勤供应,为了大周的江山社稷,必须要全力以赴!”
话音方落,黄县令立刻一副醍醐灌顶的样子,说了几句奉承话。
“黄大人能够提前完成任务,证明是真的将国家社稷的安危放在心上了啊!你放心,只要是实心用事的官员,本官已经嘉奖,而且向省里,向朝廷推荐!”
黄县令笑得脸都皱成了菊花一般。
“是!卑职一定更加尽力办差,一定不辜负大人的厚望!”
赵鼎协挥了挥手,示意他坐下,接着又笑着看向宋长卿。
“想来宋大人一定有更好的消息要告诉本官喽?”
宋长卿表情有些局促,听了方才赵鼎协的话,心里憋着的话更不敢说了。
“那个......卑职确实有消息要禀报大人,但......”
他看了一眼似乎正在坐等看戏的黄县令。
赵鼎协眉头一皱,心里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但又不好拒绝,挥了挥手,让黄县令退下。
下人上来添茶,赵鼎协面无表情地撇着茶盏的浮沫,等着宋长卿说话。
宋长卿心里乱敲着鼓,他甚至有预感,这次他真的堵上自己的政途了。
可他只要稍一不集中精神,昨日在沉水乡看到的灾民的凄惨光景就会不可控制地浮现到自己眼前。
遍地干裂的焦土,颗粒无收的庄稼,嗷嗷待哺的稚子,所有的百姓,眼中没有别的,只有渴望。
对食物的渴望。
他到现在还记得有一家死了男人,娘三人一天分吃了一块窝窝头的惨状。
想到这里,他鼻头一酸。
身为一方父母官,肩挑这几万人的生命,他不能让读的圣贤书就这样白读了。
他一咬牙,决定豁出去了。
“大人,卑职来是想跟大人请示,能否免去锦江县的兵役和粮食......”
他说完这句话,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他低着头,偷偷抬眸看了眼赵鼎协,赵鼎协依旧撇着浮沫,脸上波澜不惊,看不出是赞同还是生气。
“说啊,怎么不继续说啦?”
“哦......是,那个,卑职也知道北疆吃粮紧,要不是锦江今年大旱,百姓庄稼颗粒无收,说什么也不敢来打扰大人,违背朝廷命令的,昨儿卑职去县里一个乡里看过,三个村子,被子逛了一天,真的活不下去人了,一路上不知多少死尸没人埋,就差吃死人了......”
他突然一口哽咽住,说不出话来。
他头深深低着,反正他是尽力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成不成的就听天由命吧。
“我说宋大人,锦江县大旱,死了这么多灾民,你是怎么坐视这种事情发生的?”
宋长卿赶紧道:“卑职不敢怠慢灾情,一闹起灾情,卑职就立刻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可僧多粥少啊,卑职也曾向府里借粮,但粮食迟迟没有.....”
“怎么,你这意思,你们县里闹了灾情,你还要怪府衙啦?”
“卑职不敢。”
“你不敢?”
赵鼎协冷冷一笑,阴阳怪气。
“宋大人是什么人啊,十九岁中进士,二十岁就当了县令,小有名气啊,咱们知府衙门算个什么。”
“下官万万没有这个心思!实在是百姓真的没有活路了啊,下官实在是两头为难啊。”
赵鼎协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宋长卿面前,轻轻拍着他的肩,语重心长说道。
“公佑啊,你是我手下的兵,我怎么能不替你着想呢?可俗话说,礼尚往来啊,你也不能光让我这个将为兵想,你们也得给我这个老将想想啊。你说,这个征兵征粮,是内阁下的公文,公文下到省里,省里下到府里,府里下到县里,县里下到各乡,这是多大的事?这是安危到江山社稷,千秋万代的大事啊,谁敢耽误?三秦今年闹旱灾的地方并不少,我就是有心免了锦江县的兵役和粮食,你说,我免了你们县的,能不免别的县的?到时候全县都免了,你让我怎么和上面交差啊。再说了,完不成朝廷规定的数目,你我都没法交差啊......”
“下官也知道大人的难处,但是再征兵征粮,下官实在害怕会激起民变啊......”
“这就是你县令要尽心嘛,好好劝劝百姓们,百姓不会弃家国大义于不顾的。”
还家国大义,脸饭都吃不上了,还谈什么大义!
“可是,大人......”
“啊,行了,不要说了,我还要去趟长安,你放心干,我全力支持你,啊。”
赵鼎协笑着拍了拍宋长卿的肩,赶紧溜之大吉。
“大人......”
宋长卿看着赵鼎协的背影,心里顿时如同泼了一盆凉水一般。
他呆呆地怔在那里许久,才想起来离开。
跨出衙门的那一刻,阳光无比刺眼,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才二十岁,阳光照着他的背影,却无比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