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霭缭绕,白雪红梅,雪镶松柏,隐隐尚能听见鹤鸣,当真是红尘化外,世外仙境。
萧牧与唐熙在山林中行走,他身着一身墨色的纹牡丹锦袍,外面裹着一件墨狐皮的大氅,不如往常亲王装扮的那样尊贵,却也一看就是位富家公子。唐熙也是随行仆人的打扮,断然难以看出竟然是位亲王侍卫。
“这里倒还幽静。”
萧牧一路看着山景,长久以来挤压在心中的愤懑和抑郁,竟然在此刻得到了疏解。
“若我没生在帝王家,更没这样的身世,倒不如做一闲散公子,壮游名山大川,再没有这么多伤心事,岂不美哉。”
唐熙扶着他,笑道:“您这是常在汴京繁华喧嚣,若真让您在这里过些清静日子,只怕还得觉得清苦呢。”
萧牧呵呵笑道:“你这话倒是真的,人啊,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怎么走了这会子山路,一个人影也不曾见?”
“都年关了,只怕都回家过年了吧。”
萧牧听言,又想起萧信死得凄惨,连个好年也没过成,心里不免又伤感起来。
说话间,忽听得身后有脚步声,二人回头看去,却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骨骼清瘦,提着一个紫砂壶,往山上走着。
看见萧牧二人,赶忙行礼。
“二位公子光临荒山,莫非是见我家山主的么?”
萧牧作揖还礼。
“正是,敢问鹿嘉勋鹿先生可在么?”
“在的,老先生正在烹茶弹琴,忽想起山中红梅尽开,便让小人提着紫砂壶来,取了些单单积落在红梅上的雪水烹茶吃,这样的水最有天地自然的灵气,而且还沾染了红梅的芳香。”
萧牧心里暗自嘲笑鹿嘉勋做作,嘴上却笑道:“原来老先生甚懂养生。我们听说老先生是江北大儒,特来向他请教一些学问。”
“好说好说,我家先生最喜欢与四方朋友坐而论道,如今学生都回家过年,他老人家正孤寂着,公子去找他说话,他心里必然欢喜。”
“如此,烦请小哥引路吧。”
“公子请。”
……
萧牧跟着小童走了会儿路,却见一片红梅林中,隐隐可以看见几处木屋,还有炊烟升起。
萧牧忍不住问道:“这院子里就有红梅,你何苦要去山下采雪?”
小童道:“这些红梅都是我家老先生当年种的,比不得山下的天然的。我家先生最喜欢红梅,因此才种了这些,方便观赏。”
萧牧猛地想起萧宸家中也种了大片的红梅,不禁暗思这鹿嘉勋与萧宸究竟是何等关系,为何自己从来没有听说过他……
“公子,请进去吧。”
萧牧跟着小童进了院中,三间小木屋,有一间还有一个阁楼。
院内收拾得很齐整,还种着一棵杏树,不过现在是不开花了。
大堂里,隐隐传来一股紫檀焚烧的气味,伴随悠扬的琴声,让萧牧有些恍惚。
转而堂内抚琴者吟道。
“ 庭外梅林艳孤芳,都道凌寒忍自伤。王侯将相今何处,汨罗滚滚哀楚亡。”
萧牧听言,若有所思,神情愈发凝重。
小童矗立堂前,向帘内问道。
“先生,有位公子来求您问道。”
“请进来吧。”
“公子请进吧。”
萧牧进了大堂,却见堂内实在简朴,北面摆着两张堂椅,供奉着天地君亲师,左边一架屏风,隐隐可以看见后面的书架,右边摆着一架琴,旁边燃着香炉,琴后,正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鹤发童颜,面色红润,想来是常常养生的缘故。
萧牧的目光不断观察着老人,确定自己从未见过后,这才作揖行礼。
鹿嘉勋起身还礼。
一对苍老的双眸中,透着精明睿智的光,给萧牧的心里带来莫大的震撼。
请萧牧坐下,童子上茶。
鹿嘉勋:“敢问公子,尊姓大名?从何处而来?”
萧牧:“免贵姓黄,从都中来。”
“汴京繁华,老夫年轻时也曾去过,当真久久不能忘怀啊……”
鹿嘉勋捋着花白的胡须,眼中流露着怀念。
萧牧眸中拂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汴京虽繁华,终究是镜花水月,到底还是人心最能让人留恋。”
鹿嘉勋呵呵一笑。
“想不到公子如此年纪,竟能有这样的见识。”
“也不小啦,晚生今年三十一岁,家里还有几个哥哥,大哥三十五岁,二哥可惜两年前已经去世了,不然今年也得三十二岁了。”
他这样说着,眼睛一直在观察着鹿嘉勋,希望能从他苍老的脸中看出什么表情的变化,不过令他十分失望,鹿嘉勋一直都是十分平和的目光,唯有在听他说萧宸早死的时候,才流露了一丝的惊愕。
但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能证明什么。
“老夫多嘴问一句,令兄因何早逝?”
“生病。”
“凡病皆有对应药石可医,莫非是救治不及时,还是碰到了庸医?”
“他得的病,无药可治。”
“愿闻其详。”
“心病。”
鹿嘉勋此时眸中才透出一丝寒意,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眸色深邃,如同幽谭。
“公子言语不俗,绝非常人。”
“先生方才吟的那首诗,给晚生带来莫大感触。”
鹿嘉勋呵呵笑道:“不过老朽信口胡诌了几句,哪有什么意思。”
萧牧笑道:“言由心生,先生心里要是没有,晚生心里决然不会有所触动。”
“既如此,愿闻其详。”
“先生那句‘王侯将相今何在,汨罗滚滚哀楚亡’,颇令晚生心里伤感。想来如今我大周江山,风雨飘摇,战乱四起,民不聊生,却不知那些安邦定国的贤臣,此刻都去哪里了呢?”
他那对自带孤高的丹凤眼,本就让人充满戒备,此刻凝视着鹿嘉勋,更是令鹿嘉勋觉得来者不善。
“君不密,则失臣。德政不修,何来贤臣。”
萧牧脸上浮现一层不易察觉的恼怒,嘴角上扬,似笑非笑。
“鹿先生的意思,是在说我大周君父,不修德政?”
鹿嘉勋并未惊慌,反而从容不迫,呵呵笑道。
“当年屈子哀楚国破,自投汨罗已死。想来楚国当年,何等强盛,可最后,底下权贵争权斗势,惹得江山倾倒,连屈子这样的贤臣也不能容纳,不就是因为君王不修德政么?老朽不过是在解释诗中之意,公子何以代入当今大周呢?”
萧牧微微一笑。
“先生不愧是鸿儒,说起道理来头头是道。”
他眸色忽地变得无比阴沉。
“想来先生是饱学之士,虽不恋仕途,笑傲风月,然你我皆是读圣人书的,心里岂能不存家国天下于万一,更何况老先生座下,十步芳草,总不能只会抱膝危坐吧?”
“公子谬赞了,想鹿某一老朽尔,不通俗世文章,岂敢妄称大儒。”
“先生切莫自谦,晚生二哥当年因心病而死,如今这份心病,又到了晚生身上,今日晚生特来求见先生,便是想请先生为晚生解开谜团,打开心结。”
“既如此,恳请公子明言,老朽洗耳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