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拍着,尹亮从后过来,冷眼盯住那汉子。
见他腰间是褐布带,系着七缨铁牌,明明是个下流七等的奴仆,先自觉得不对。
即便家主要将如此贵重的首饰变卖,也不会交给一个奴仆。
那汉子看到她,眼神躲闪,身形鬼祟,一个劲儿的往胡同里缩。
尹亮是见多识广的人,只凭他眼神和如此举动,当时知道这些东西来路不正,于是上前拉起魏无心胳膊:
“公子,这些东西又不能吃,我们要来无用,走。”
无心甩开她的胳膊,将手一翻,匣里的金银钗钿登时撒了满地。
他甚至还嫌那支梅花白玉簪砸了他脚面,一脚踢的远远。
随后从怀中掏出破布,小心翼翼放入空匣,脸上露出没心没肺的笑:
“哈,倒是正好。”
汉子一边捡地上的首饰,一边叫苦:
“公子,您不买我的,也不该随便乱扔。”
“您看,如今摔坏了这金簪,让我如何是好?”
尹亮知道,就算魏公子是半个蒙古人,却有十成是犟种。
他看上了这珍珠匣子,要用来装他视若性命的破布。
那么无论自己怎么说,也不可能让他放弃。
既然如此,何必废话?
于是从布囊里随便抓了把,有金有银、有大有小、有整有碎。
她挑了一大锭整银,扔给那汉子:
“这些银子买你的匣和金钗,绰绰有余。”
“你拿了银子赶紧滚,休要再来歪缠!”
那人接过银子,却盯着尹亮手中金银和鼓鼓囊囊的布囊看个不了,简直两眼放光。
尹亮明知贼人贪婪,也不将他放在心上。
就这般的贼人,再来百十个也不勾她打发:
“你还不滚,看什么!?”
那人将地上首饰拾起,见少了只镂空飞凤金步摇,东找西找,最后发现还在无心手里攥着,他怎能作罢:
“这位公子……”
尹亮以为他要讹诈,捏着拳头跨前两步:
“你这盗寇,还想怎么!?”
“我看你是欠顿好打!”
那人见她不仅凶狠,更是说破了自己身份,吓得步摇也不敢再要,赶紧揣好银子和首饰,慌慌张张跑进了胡同深处。
且不说魏公子手捧匣子和好多吃食,死乞白赖的占了一户人家的牛棚入住。
但说被尹亮赶走的汉子,果真是个下流七等七品的门人。
下流卑贱之人,好比猪狗牛羊,哪有什么名姓?
只因他本是辽王府长史司李审理家的门人,所以人都称他为李门儿。
在李审理家时,他手脚不干净被家主发现,将他逐了出去。
皇汾国律至严,一朝为奴仆,终身为奴仆。而且子孙后世非参军有功或者科举中式,亦不得脱籍。
换而言之,他虽没了主家,却还是个下流七等七品的门人,别样事他做不来,又不许他去做。
唯一出路是投身别家继续做门人,可人家看他年纪又老、模样又丑、身子又不伶俐,谁肯要他?
他没了生计,整日只在街头鬼混,既学下流八等的乞丐们要饭讨钱,也学下流九等的盗党们偷抢拐骗。
总之为了口吃食,真正是无所不为。
他久在街头为乞做盗,倒混的上上下下都熟悉。又俨然成了一个下流五等的游惰,专与胥役们打秋风,替盗党们寻主顾。
两年前,听闻辽王府来了条“白龙”,托中人来请他们饮酒。
中人说那白龙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要和当地的盗党们结识结识,就便打问下此处的规矩,以免冒犯。
他们盗党的隐语,称“大盗”为“白龙”。辽王府里,白龙无数。抢人家丫头、小厮一文钱的乞丐,都敢自称白龙,自然谁也没将这条外来的白龙当回事。
他因为资历老,也被邀请。想到有顿好酒好菜,兴高采烈随着一众时妖、劫抢、妖蛊、白蚁去见那白龙。
此白龙七尺三四左右,身上肉也不少,奈何骨架极小,显得整个人头尖、体细、腿长、脚大,正是天生做贼的身形。
腰间一条黑布带,下面系着半块坠三缨的铁牌,是下流九等三品的窃掠无疑。
上庭倒也清秀,一副白净的面皮,一双细长的鹭眼,一对紧凑清淡的眉毛。
中庭却偏偏长了个狗鼻。鼻梁塌着、鼻孔老大。
下庭尖尖,挂着几根胡须。唇薄而长,是个绵羊口。
他自称神京人士,却操着南方口音。
又自家介绍说姓陈,家族中排行十九,故而人人唤他陈十九。
年纪顶多不过十七八岁,偏说自己二十三。
他们也不以为意,毕竟做盗党的从来小心,谁肯将真实名姓、年龄、籍贯告人?
但他们见陈十九年纪小,酒菜又迟迟不端上来,难免有些轻慢他。
陈十九也看出他们小瞧自己,于是显露了一下身手。谁也不知他用的什么法儿,竟在众人眼皮底下将钱袋全部盗走。
只凭这一手,让众人立刻对他五体投地。
陈十九倒也豪爽,将钱袋悉数奉还不算,又神不知鬼不觉在每个钱袋里放了五十文钱,说是自己的落脚钱,还请大家以后多多帮衬。
此举讨的人人欢喜。
随后大盘的酒肉陆续上桌,众人见他又有本事又豪爽又阔绰,对他越加佩服。
从此而后,陈十九便在辽王府落了脚。两年间,做了百十宗大生意。
从此而后,再也没人敢自称白龙,辽王府只得他一条白龙。
李门儿深知自己是没什么本事的人,如今遇到这等高手,自然加意的奉承。指望他能看觑下自己,免着每日为衣食犯愁。
陈十九平日里只做大生意,专门寻上流的尊贵主顾,压根瞧不上忠良和下贱之人那点钱财。
“十两以下算不得钱。”他常如是说。
李门儿久和他厮混,那些碎银散钱,没少生受他的。
如今他更是交给李门儿一个紧要的差事,他们隐语叫做“花转”,其实就是销赃。
李门儿熟悉辽王府地面,所以认得官府,识得盗党。
又且做了一辈子门人,一双眼睛也有些识人之术,辩得出穷,分得清富。
赃物经他手处理出去,不仅获价丰厚,又且不会惹出麻烦。
至于所得钱财,陈十九当然是拿大注,其余零头全部与他。
譬如前日那只玉镯,卖了二十五两。陈十九只拿二十两,剩下五两就当做辛苦钱赏了他。
因此上,他为陈十九花转的十分卖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