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好整以暇地休整了一整个冬天之后,时间终于来到了建炎六年五月初八,大宋摄政的王命,借着二次汴京会战之时发挥过巨大作用的摇臂系统,一日间传向河东、河北两处宋军的战略集结地:
永静军城下,韩世忠帅帐中早已是一片将星闪耀!
那些靖康以来,在京东路、在两淮、在汴京城下血战经年厮杀出来的战将们,今日被他聚集在此,虽然他什么都还没说,可这群人眼见着摇臂、传骑忙活了好久,大约也猜得出,这是要有大动了!
韩世忠扶着案,躬起身来,邪邪地笑了一下。
而后,这位已经封侯了的将痞拎起半碗残酒,猛地灌了下去,却再懒得装什么帝朝侯爵的重臣风范!
他举起酒碗,一饮而尽,复又将碗狠狠砸在案上,朝着自己面前解元、王胜、刘宝等一众亲信军将畅快地吼了一声:“爽利!”
说罢,他又看了一眼被他唤来的几人,将军令甩到为首的解元手中,那上面只有两个字,却是虎穴大营早已定好的暗语:“东风!”
几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皆是猛地抬头,看向面前这位混不吝的侯爷。
韩世忠却继续忍不住地发笑:“——瞧瞧、瞧瞧!不仅是枢相府和殿前司,还有李纲、赵鼎,文武百官,皆附在后面联署此令! 上面还用了赵官家的大印——靖康以来,六年苦战,咱们大宋打仗,何曾有过如此上下一心?也从没有如今日这般爽利过!”
“咱们这是……要北伐了?”解元看着暗语,也是一脸的难以置信,“那些相公、御史,居然什么劝谏都没有?就这么放着咱们与岳帅,两路带上厢军、民夫三四十万人马,一路平推到燕云去?”
韩世忠正在兴头上,听了他这老兄弟这成持重的话,却颇有些气不打一处来的意思,当即拍着桌子笑骂着说:“劝谏什么?劝谏谁?我告诉你们,这一次,谁要是敢扯老子后退,碍着俺泼韩五拿下燕京城去夺那封王的功业……便是佛祖来了也救不了他!我说的!”
说罢,他霍然起身,向着周围诸将大声令道:“——给张荣发信,请水师入黄河牵扯女真注意。咱们大军,尽速渡河,五日之内,老子要兵攻河间府!”
……
河北西路 井陉要隘
大队轻骑扬起漫天黄尘,身后不远处,是被世人称为太行八陉之五的井陉。
如今,这处要隘根本没有做出多少有效抵抗,便被放弃,如今其上,烈烈飘扬的已是宋军赤红的战旗。大队宋军骑军、甲士、辎重正越过此等险要、向东开进。
不远处山间高地,岳飞看着滚滚铁流,只觉满腔豪情已点燃了他全身热血!有那么一瞬,他根本不想再去想分辨什么皇位正统、想什么篡逆国贼!只想跟着他的战旗,踏破燕云辽东,饮马白山黑水!
山道之上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几骑传骑向着自己奔驰而来,马背上骑士,远远地便向他这边兴高采烈地高声通传:“岳帅——前军大胜!杨指挥轻兵突袭,已破获鹿!”
“获鹿?”这位今年方才三十的帝朝侯爵,听了这军报,居然没有半分笑意,依然面沉如水,似乎这一切都不过是应有之意。
他瞪着一双大小眼,向自己身后看了一眼,这时候,张显、牛皋等悍将都被他放出去执掌前军,王贵在后面押运粮草,只有神射汤怀跟在自己身边。可这小子终日只抱着他那张筋角弓,比他还要沉默寡言一些,眼看着也跟他聊不出什么来。
最终,岳飞只得自己摇摇头,感慨一声:“——倒是个好名字!只是不知,谁人失其鹿?谁人共逐之,最后又为谁人所获啊……”
言罢,他捏着手中同样写着“东风”二字的军令,走下高地,并向汤怀道:“——传令各军,加快脚程!通过井陉——今日晚间,大军需于获鹿南北扎营,明日辰时,兵发真定!”
……
京东东路 即墨
艨艟帆影,遮天蔽日,顺着春日季风,几乎是一夜之间出现在这座京东路的滨海小城之畔,再度引起城中百姓的欢呼。
立春以来,宋军舰队就没有停止过向北调度的脚步。水师无数大小船舰,此时已闯入渤海,整个北方海域,没有他们点头,金人片帆也不得入海。而在其之后,大宋空前的海运力量,几乎是肆无忌惮地沿着海岸线、绕过胶州半岛,直抵北海登岸集结。
相较而言,即墨这座位于京东东路南部的滨海城池,因地理原因,在此番北伐军略之中算不上什么重镇。城中居民,大半是女真人北退之后从旁处迁过来的,此时站在城墙上看着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船队,一个个也是心绪激荡。
“顾王爷的大军,这是要北伐了?怎么此番不走运河,开始走起了海运?”
“你懂什么,这运河才能运多少东西?发往东洋、南洋的大船我见过,怕不得有百丈之长!一艘便能塞得进去一指挥人马!运粮饷军械,可是要比陆运损耗小多了。”
“你就吹吧!不就是跟着商队去过一趟高丽么,说得跟自己云游过四海似的,这世上哪里来的百丈大船!”
……
而就在这些人的议论之中,几条快船却鼓起风帆,脱离大队,靠岸码头。
岸边早有一小队人马在此接应,其中一人看上去居然是一位须发斑白的老卒。
顾渊从踏板上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只是对他们点了点头,却什么也没说,盯着远方的城池发愣。
他的身后,赵璎珞与刘光世跟着下来。见此情形,刘光世还想上前相劝,却被赵璎珞拦了下来。
当年十二道金牌事,那位顺德帝姬自然是知道的。胜捷军于京东血战数场,即墨城便是他们最后抵抗之地——青州知州刘洪道,带着满城白发兵上城血战七日,最终城破。闻得军报之时,却恰好是顾渊临安宫变,夺取这个腐朽王朝权力的一刻。
那一瞬的得失喜悲,就好像是命运在无情地嘲讽那位年轻权臣——他固然改变了天下大势,挽救了一个将倾的帝国,却终究无法挽救那场危局中的每个人。
那种无能为力,终究是在多年之后,成了扎在顾渊心口的一根刺。而今看来,他终究还是要过来,拔出这根刺了……
“当年刘老知州……为何不走?”赵璎珞看着顾渊的背影,没话找话地问刘光世说。
“末将……不知。”后者犹豫了一下,仔细瞧着面前这位帝姬、或许也将是未来帝朝之后,斟酌着却不知如何作答方是对的。
“也对……”赵璎珞见状倒是没有深究,她笑了笑,拍了拍这位刘大统制的肩,“若是刘统制,当早就走了……”
刘光世闻言,心下一凛,慌忙拱手,可再抬头时,却发现那位帝姬全部的目光都放在了顾渊的身上,或许并未真地在意他什么。
自有亲卫为他们几人牵来坐骑,这一小队轻骑,向着即墨城池,绝尘而去。
顾渊一路上一言不发,也没有理会匆匆前来相迎的守城虞侯,只是跟着那位一瘸一拐的老卒之后,自己拎着一壶桂花酿快步登城。
城头观船的百姓早已被清空,亲卫甲士们也都被留在城下,跟上来的也只有赵璎珞一人。
当年这里焚城一战,城楼已烧作一片废墟,可哪怕女真北撤这么多年,这些未在征伐一线的城池,也没有好好拨款整理过,多少还留着当年战火拂过的痕迹。哪怕此时,为了迎他,守将已将城头插满赤旗,却依然抹不去当年的惨烈悲戚。
带路的老卒走到一段焦黑的石墙前停住脚步,看了那位权倾朝野的王爷一眼,默默退到了一旁。
顾渊盯着那一段焦黑,也不知上面是火焰烧灼的痕迹,还是渗入进去的鲜血。
“就是这里么……”
他问了一句,言语间,与其说是疑问,倒不如说是一句陈述。
言罢,他也没管那老卒回答,自顾自地拔开酒壶的木塞,将满满一壶桂花酿浇在那一片焦黑的石砖之上。
桂花的香味化开,融入适时吹起的海风之中。
“顾渊……”赵璎珞看着他,担心地喊了一声。
可顾渊却连头也没回,背对着他,直到将一壶酒全部倒尽。
海风渐盛,鼓起他一身黑色蟒袍,也扯得周围赤旗猎猎作响。
城墙之下,不明所以的人群忽然听得城上传来那位靖北王的嘶吼,声音中还带着隐隐悲意:“——东风浩荡,魂兮——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