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六年五月十三
河间府上,大金帝国的五色捧日旗仍在迎风招展,可战旗之下,那些戍守城池的战兵们,望着城下层层叠叠的宋军阵势,却一个个瑟缩在城墙之后,面无血色。照理说,像河间府这等大城,怎么也能放两三万兵马在里面,只要粮饷充足,怎么也能相持一下。
可偏偏大金那不断动荡的朝堂,其实对于最后这半个残破河北路已经是半放弃的状态……所剩不多的野战精锐也调度到真定府那边去……
留守此处无甚名师大帅,只是一员猛安级别的军将,以他那支成分复杂、士气低落的千余战兵为核心,又拼凑些辅兵、再加上强征过来的签军,总共大约七千余人,对外诈称一个万户,硬挺在这里,还需得在韩世忠的大军面前撑着一副兵强马壮的样子。
恐惧伴着各式各样的流言在军中肆意蔓延着——
有人说:金人朝堂已卖了这半个残破的河北路,要同宋人议和。而他们这仅剩的残兵败将,就是四太子送给顾渊撒气的祭品。
也有人传:宋人除了那霹雳炮之外,军中还有道家天师,能招来天雷,一击便能轰塌城墙,让数千甲士血肉横飞——他们在西夏便是那么干的,否则如何还能拉出二三十万大军的大白高国,会若流星一般陨落……
而那位自封的万户,听了这样的流言,也没有派人弹压。宋军兵威之下,他巡城一遭,便已知这河间府最后结局:
宋军主力几乎肆无忌惮地抵近到了五百步之外,然后开始挖掘壕沟,扎下营寨,看起来正好整以暇地做着攻城准备。他们表现得极有耐心,似乎一点也不在乎在此浪费一两个月的时间,甚至也许打算要将这河间府合围个一年半载也说不定。
“斡莫离!宋人这军寨,如今只围了西面与南面,趁着还有机会,咱们弃了那些辅兵签军,速速退走吧!左右咱们全军还都是骑军,一气便能退到雄州去……听说四太子的大军就在那里等着,准备接应咱们呐!”
那军将在城头,寻了一处干净些的地方坐下,摇了摇头,手下几员亲信谋克便围拢过来,苦劝道。
“是啊——咱们也不必怕什么军法严苛,斡莫离你是在韩世忠面前保下了这千余儿郎的性命,又不是弃军而逃!若是真论起军法,青化战场上,他四太子不也是弃了娄室、卖了西夏人方才挣得条性命么?谁又说什么了!”
然而,那猛安却摆了摆手,往后一靠,道:“不须与某说这些,咱们被放在此处那时起,便已是弃子!”
他想了想,先是指着那说兀术大军已至雄州的谋克,冷笑着道:“你也不必指望四太子来救了。青化之战,他四太子的兵马不也就在狼背岭上么?怎么也没见他冲下去救娄室?再远一些,汴京大败之时,据说粘罕和银术可都已经突围到距离他不足一日脚程的地方,不也还是让宋人截住?咱们这些西路军的余烬,被扔在这里自生自灭,与其说信他四太子相救,还不如在这里同宋人对峙,看看能否将自己在南面顾王爷面前,卖个好价钱!”
他一气说完,便不再言语,手按着刀,冷冰冰地打量众人:“如何?”
“卖与顾渊?这不就是……降了么?”一位稍微年长些的谋克最先反应了过来,“斡莫离……你当时强征签军,又将他们升为正经战兵充数,便有此意了么!”
“是——宋人势大,兀术不仁!咱们这些年为跟着粘罕、娄室厮杀,死了那么多兄弟,对得起大金!如今他们都不在了……又何苦要为兀术卖命!”
他说完,长刀出鞘,指向面前众人:“这里都是当年随着某生生死死厮杀过来的老兄弟,也没必要藏着什么,便在此将这话挑明吧!乱世将尽,某欲献城降了宋人,为大家换一场富贵!若是不愿,也不勉强,带着马匹钱粮,自去寻一条生路吧!”
……
而此时此刻,斡莫离口中那将他们出卖的四太子,的的确确已进兵至雄州坚城之下。
他带了韩常那个最靠得住的万户,还有拔离速的一万兵马,尽是骑军,的的确确做着若有万一,要去相救那些被洒在南面兵马的样子。
快马已将战报传了过来,河东、河北两路宋军,忽然发动的钳形攻势,轻易撕开了金军布置在外的警戒幕,并且同时抵近到真定府与河间府城下。
可面对宋军这意料之中的攻势,一线金军的反应简直堪称迟钝!
真定府方向还算好些,王伯龙手下那些渤海与北地汉儿、契丹人混杂的万户到底还有些跟着阿骨打老皇帝打过些仗的老卒,虽然不敢阵列而战,去撼动岳飞的兵锋,却也勉励在周遭以轻骑袭扰,最远一支迂回的队伍甚至穿插到了井陉,袭击了宋军一支民夫车队。
可河间府的方向,那勉强搭起一个架子的万户却只收缩在城中,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韩世忠围拢上来!这样的怯战、畏战,甚至让他都很难联想到七年之前,同样是这批人马,曾呼啸着掠过河北路的诸州县坚城,直冲至汴京城下!
韩常到底是追随他已久,知道这四太子心中想法,眼见他沉默着思量,便主动开口:“……宋军的动作不小啊,看样子似是想在炎炎夏日降临之前,吃掉河北路上最后几座大城,将战线推进至白沟河一线。兀术,可下定了决心?”
“下定了……”兀术缓缓点头,叹息一声,“只是以如今宋军威势,坚城要隘,怕是也起不到多少消耗的作用。能拦住十万大军的,只有另外十万大军!咱们今日所为,无非是以这些儿郎们的牺牲,为后方希尹整军多争取些时间罢了!”
“两万……”拔离速苦笑一声,“对上十四五万,又能拖得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