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六年五月的最后一日,河北路上天气已经开始变得愈发闷热起来,可这场决定整个东方世界未来主宰的战争却没有丝毫止歇的意思。
经历了百年武备废弛以及靖康年间耻辱性的失败之后,此时的大宋,方才真正展现出一个富庶帝国应有的雄姿。
东、西两路总计十五万宋军,排出绵延的行军纵列,在规模庞大的民夫、厢军支撑之下,向北发起声势浩大的扫荡作战,各军在参谋总部的计划之下,建立兵站、据点。他们顶着金军精锐轻骑的袭扰,有条不紊地将河北路上金军安插的钉子、密营一一拔除。
前锋的王德所部,甚至一度抵进到了雄州城南十五里的距离上,同赶来迎击的金军大战一场。双方抛下近千死伤,王德选择就地扎营固守,而吃了点小亏的金军则退却到雄州城中,绝望地等待着宋人大军如雷云一样聚集。
……
宋军历次大规模会战,对于物资的消耗都不在少数,排兵布阵,也都有着充分的战略支点作为依托。
哪怕是去年重新控制河西走廊之后,从西夏掠来大量战马、驮马,让宋军机动力量得到了极大的改观,可在远离支撑的地方进行攻势作战,上至顾渊,下至一线兵马中统军的都头什长,一个个也都打起了十二分的警醒,生怕一个不留神,便被金军烧了粮秣辎重,最后大败亏输一场。因此半个月来,双方围绕着宋军补给线展开大规模的破交和反破交战,将整个河北路杀得烽烟滚滚。
河间府一带有顾渊亲自坐镇,还算稳当一些,越往前线,金人那些精悍骑军便表现得越活跃。
双方领军军将,几乎都将目光聚焦在了冀中运河之上,这条联通河间府至雄州的生命线虽然被金军早早地挖断、填埋,可宋军还是利用现有河段,将物资输送到雄州城南三十里不到的响水湾一带,并且在那里摆开重兵,邀战金军!
响水湾宋军辎重大营是临时扎下的,栏栅壕沟沿着河堤展开,尽可能大的遮护住转运的渡口,远远算不上稳固。领军主将刘光世却正自愁眉不展地端坐在营里,不住地催促手下利用那些后方辛苦转运过来的军资修葺防务,可他这边的人手偏偏又有限得紧,既要负责巩固营地,又要负责防备女真人的偷袭,甚至还要整理那些民夫队伍,帮着他们卸货转运。
几日下来,饶是他刘大统制精于组织,也被这么多琐碎俗务给拖得难以分身,只觉自己一个头两个大,顶着个御营后军统制的头衔,干的却是转运司马的活计。这几日零零总总,搬了得有上万甲兵,几十万捆箭。
不过,就算是这样,他也还得强打精神指挥手里的战兵、厢军、民夫,尽力将这渡口收拾得有些模样才好。
顾渊已经差人传信,他亲领韩世忠的御营左军就缀在其后十里左右,不日将亲临响水湾大营,查看进度。到时,只要能保障这些辎重顺利转运到雄州,他刘光世稳稳地捡个大功还是没问题的。
午时的太阳晒在他的甲叶上,烫得有些吓人,这位刘将主站在一辆卸空的辎重车上,看着一旁行船如织的冀中运河,还有那些扯着嗓子,顶着烈日干活的民夫,忍不住地给他们鼓劲:“兄弟们再加把劲——将这些辎重卸到营中来,等顾王爷大军杀将上来,将金贼赶走,本侯定替大家伙请功!”
车下,一个正自擦汗的老民夫听了,也不怕他这位将主的威风,笑着打趣道:“刘将主莫要诓我们这些老实人,请来的大功,可能为我们换成铜钱银两?咱也不多要,一人两贯钱,够咱们去河间府里耍乐一通也就够了!”
刘光世治军不严,平日里也是个四海性子,同手下兵卒打成一片,这些日子使唤民夫们干活,犒赏什么的没有少发,也真是一点官架子都没有。听那民夫打趣,于是笑着破口大骂:“去去去——你个老油条!简直掉钱眼子里了,开口闭口就知道要钱……这世上富贵,钱却是最轻贱的!”
他的话音未落,只听得渡口方向一片落水声传来,好似又一船的辎重货物不慎倾覆。
这位刘大将主,在辎重车上见了,忍不住急得直跳脚:“先救人——再救货,直娘贼的,咱们这是去北伐燕云,你们这副模样,是想把金人笑死在北边么!”
见他当真开始发起脾气来,周围方才有负责组织民夫的官员小吏唯唯诺诺地去安排援救。看到这里,刘光世方才满意地拍了拍已开始有些发福的肚子,却不小心又被晒烫的甲叶给烫到了手。
此时,在他这响水湾大营之前,除王德的锐胜军之外,还有田师中、杨沂中的两支兵马。
三支大军呈品字行展开,将他遮护在后,照理说他当是觉得万安才是。可没来由的,这位正组织后勤大军转运辎重的重将忽然就打了个寒颤,那种熟悉的危机感,猛地就窜到他的脊梁骨上。
“不对——”匆忙间,他也顾不得其他许多,捞过一员参议,大声问道,“营里还有骑军么?还有骑军没有,都遣出去!往北、往东,看住金贼可能钻过来的缝隙!”
慌乱中,那员参议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听得望楼刁斗之中的铜锣猛地就响了起来,间或还有了望哨声嘶力竭地示警:“东北——金贼骑军!”
刘光世循声张望过去,果然只见骄阳之下,一串烟尘扬起,战场上许久没有大规模汇聚过的女真铁骑,就在他们面前,忽然掀起一股铁流。
这一下子,整个响水湾大营便乱了起来。
“直娘贼!果然让他们摸进来了!”刘光世听了倒是没有多少意外,他看了下那腾起的烟尘,狠狠跺了跺脚,知道这一时半刻,他谁也指望不上,只能靠自己了。
“调一个指挥到渡口去,把人给我看住了!那些民夫见了血,炸了营,咱们这响水湾便是神仙也难救!还有,把本侯将旗升起来,去——快去!”他冲着刚刚那参议急切地下令,而后便拔出刀来,站在车上向四下大吼,“都不要乱!左右都有咱们大军,顾王爷也在身后!一个时辰!只要一个时辰,援军定能上来!都给老子到栏栅后去守着,死也要顶住金军这一轮突营!”
他这个人平日虽然治军不严,可关键时刻这样一吼,还是有些重将气度,身份地位在这里,一时间也能将场面镇住。唯一的问题是他此番手头兵马虽然不少——可那八九千战兵是最近一年里新立之军,此外还有六千多厢军,两三万民夫——说到底,皆是些没有同金军当面血战过的雏鸟。眼见金军突然袭来,一时间,难免进退失据……
要是换做六年前,他刘光世哪里会妄想以这些兵马在此死守?怕是早撒丫子狂奔向南,且先一气逃过淮水再说。
可如今,想了想身后那位顾王爷,还有西边那位初见之时就差点将自己一刀宰了的顺德帝姬。再想了想今年年初刚刚加封的侯爵之位,他却已是再无选择——个人的前途与命运,早就已他背后那个团体绑定在了一起,他若是今日玩一手弃军潜逃的旧戏,只怕顾渊当真能不念旧情,将他按在地上砍了祭旗!
想到这,刘光世忍不住再度打了个寒颤,看着远处那正在逼近的烟尘,朝着周遭乱作一团的兵马民夫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这女真骑军,咱也不是没砍过,其实也就那么回事……没甚可怕的,再怎么说,还有咱们这些厮杀汉顶在前面呢!”
他的对面,那位刚刚还与他打趣的老民夫这时倒依然是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只见他不知从哪里摸了张弓箭出来,一面慢条斯理地上弦,一面不屑地应道:“刘将主你说得轻巧,要真那么好对付,你腿打什么哆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