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军主力在下午时分便大规模抵近涿水南岸。在最后五里的推进中,这支规模空前的庞大军队展现出了某种根本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组织能力。十四万兵马,如同是一具精密的机扩,在行军过程中缓缓展开。
没有任何无意义的战呼与喧嚣,整个战场只有金鼓、旗语和简短的口令此起彼伏,十八支精锐兵马,跟着各自主将的将旗,踩着滚滚烟尘,不可阻挡地压迫上来!这样的耀武扬威,完全不同以往,普通的金军士卒也许还只感觉到畏惧,可对于涿水北岸、涿州城上那些金军守将来说,只看一眼,便觉不寒而栗!
——这种对大军的精密控制,不仅需要事前对于途经地形地势的完全掌握、对于行军路线的详尽规划,更需要中下级军官对于麾下兵马的控制力以及最基层战兵对命令不折不扣的执行能力!这样一支军队,只要展开,便是一台可怖的杀戮机器,发动起来之后,又岂能是如今东拼西凑的金军所能阻挡得了的!
涿州城头,完颜阿鲁卜注视着宋军组成的潮水,久久没有说话。
这位此战之中最年轻的金军大将,此前从未同顾宋大军做过真面目的交手,因而总对自己的能力和运气有着莫名的信心。
可眼看着宋军就在自己眼瞎有条不紊地展开、眼看着他们无视自己派出去试探袭扰的轻骑,就那样按部就班地迫近,他总算是放下自己心底一直存在的那点侥幸,认命似地坐下,然后麻木地看着宋人,将那些可怖的战争机器一点点架设起来。
这还不算完,在宋军展开的阵列之后,还有逶迤向前的辎重队伍,其中不少巨大的云梯、鹅车、撞车……那样一个富庶帝国,从来不缺乏这些战争器械,他们缺少的只是一个拥有坚强战争决心的决策集团,以及一支坚韧敢战的军官团体。而现在,这一切都已被改变!
……
反观宋军一侧,对于涿州这颗钉在南岸的钉子似乎也并没有那么在意。唯有领了攻击任务的长林军最为忙碌,他们在张伯奋的指挥下,挖掘长壕、开始为第二日的攻势做准备。
除此之外,离的最近的御营左军一直开进到城下两里,方才开始以后续辎重队伍携带的材料扎下营盘。至于其余诸军,更是如此。他们有些甚至将自己的营地推进到涿水之畔,无视了这座坚城的存在。更远些的地方,骁锐的宋军轻骑们,正大股大股地从浅滩越过涿水,那些踏白营和远栏子踏着水花,呼啸着冲上前去!他们甚至还颇为细心地将栓了红色飘带的长枪扎在浅滩上,为步军明日冲击指示出条条通路。
宋军骑军,得到了大量西域良马支援,这个时候正是实力巅峰!万余胜捷骑军,毫不犹豫地便跟着前锋斥候冲过河去,大队宋军,就在金军营盘两翼,当着他们守军的面,将那些未及回撤的女真游骑一个个挑翻射杀,然后用长槊挑着他们的兜鍪貂帽,叫嚣着挑衅。
而金军,从始至终,却一直保持着沉默。
就算拥有同样强大的骑军力量、就算女真儿郎依然自诩勇武,但如此时局之下,完颜宗弼又怎敢将他那最后不足两万精骑轻掷出来,与宋人骑军做这种仿佛无休无止的消耗厮杀?胜捷军的背后,可还有白梃兵!还有无穷无尽重甲、劲弩、大斧、长枪!而他除了那两万骑,哪里还有决战的本钱,能让他像当面宋军这样随意挥霍!
无奈之下,金军也只能驱赶着少量仆从的蒙兀或者北地汉儿上前厮杀抵挡,却根本不够宋军这些彪悍骑军分食!
两方骑军几乎是刚一接触,那些杂乱的金军轻骑便溃散开来,反而白白挫动士气。
及至傍晚,金军游骑,已被死死压制在其营寨体系之中,宋军几乎完全掌握涿水南北的战场控制权!
……
赵璎珞领着自己亲卫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沉,只剩一抹鎏金的光镶在西北的远山上,看上去就如同是一条分隔天地的金线。今日,刘锜将大股骑军压到北岸去争夺战场控制,其实主要还是为了将金军可能的反击压制在营寨之中,叫南岸宋军能够更从容地调度展开。
她原本以为,完颜宗弼就算是为了鼓动士气也该发起试探性的反扑,却没想到,那位在宋军手下吃了不知多少败仗的四太子这一次居然就是坚守不出,哪怕是她亲自上前挑衅,对面营寨里也半点动静也没有。
折腾了半个下午,一直到日头西斜,金军营中方才冲出些许杂胡骑军,一看便是不知哪里抓来的牧民丁壮,以至于根本轮不到她亲领的胜捷军主力动手,便被杨再兴和耶律明浦那两个夯货给瓜分一空……
“殿帅!”一员年迈的亲卫迎上前来,给她递上水囊。
而她这位赵殿帅翻身下马,悻悻看了一眼鞍后仍然满满当当的箭囊,颇为无可奈何地拍了拍自己坐骑,方才交给那老卒,简短吩咐了一句:“牵下去,好生照料下,明日大战,可还得靠它。”
“殿帅放心……”那亲卫恭谨地接过马缰,行了一礼,欲言又止。
只不过,疲累不已的赵璎珞没注意到他的样子,撩开军帐,大踏步地走了进去。可方才步入其中,便觉不对劲——这帐中还有他人!
“谁?”她低喝一声,腰间长剑,闪电般地出鞘。
帐中之人倒是平静得很,听见剑锋出鞘也不慌张,只淡淡地答了一句:“我。”
那声音,低沉沙哑,隐隐还透露着一股身心俱疲的意味。但于她而言却无疑是在熟悉不过的。
“顾渊?”
赵璎珞一手执剑,一手摸黑翻找着火折:“黑灯瞎火地,你在我帐中做什么?但凡你答应得再晚半拍,我这一剑可就刺过来了。”
“是……殿帅的剑,一向快得很。”顾渊干笑了两声,解释着,“我刚开完军议,和信叔、良臣、鹏举互相交换了下,又做了次推演。我都累得要死,信叔却还是逮着我不放,非要将金军所有可能的反击都算到……所以才来你这里,想躲躲清净。”
“哦?胜算几何?”说话间赵璎珞点燃了帐中蜡烛,只见顾渊半躺半坐,靠在床上。他没有披甲,看上去确实已是筋疲力尽。
“金军依然可以不败,不过当没有全胜之机了……”
他说着闭上眼,甚至还偏了偏头,似乎是想躲开黑暗中耀眼的火烛。
“顾王爷既然累了,便在我这里歇一歇吧……”看着他那副样子,赵璎珞想了想,又道,“我叫人去准备晚膳。”
“不必,也没有胃口。”顾渊摆了摆手,“你给自己弄点吃的,我看着你吃完便走。”
赵璎珞耸耸肩,自己将一身鳞甲卸下,也似乎卸下了满身的肃杀之气。
片刻后,果然有亲卫送来晚膳,只不过军中清苦,即便她贵为顺德帝姬、未来的靖北王妃,却也只有两块饼子,几片酱肉和一壶浊酒。
赵璎珞厮杀了大半日,这时早已饥肠辘辘,她给顾渊倒上一杯,便不去管她,自顾自地吃起来。
帐中空气再度安静,幽暗的烛火摇曳着,映得赵璎珞的脸庞忽明忽暗。
她的鬓角,几缕憔悴的长发微微翘起,也似乎被镀上了一层昏黄的光。
看着这副样子,顾渊心念一动,探身上前,将那一缕有些俏皮的发梢,给挂到她耳后。
“怎么了?”
赵璎珞停下手中筷子,忽然觉得这个动作,似曾相识。
“你的头发乱了。”
顾渊说着,顿了片刻,终于流露出些许笑意,这一次,他的笑容是温暖的。
“——突然想起,汴京倾覆那日,凤凰渡口、楼船夜雪,我是不是也这样,捋过璎珞你的头发?”
听着顾渊忽然提起往事,赵璎珞不自觉地理了理自己额角垂下的长发。她看着顾渊的眼睛,只见深邃之中映射着火焰,让她根本猜不透,这位心思深沉的大宋靖北王想要说些什么……
“是……”最后,她仔细想了想,轻笑一声,“那时候,我只道是不知哪里钻出来个轻佻狂徒,要不是看着你手里有些百战精兵,我应该会当场将那爪子给砍下来吧……”
她说得虽然吓人,可声音却是温和而又柔软,似乎整个人又都回到了曾经的记忆里。
“那时候,你还不是顾王爷,我也不是赵殿帅;那时候,你在那场大雪里说,要将这破碎山河一点点、一件件拼凑回来。一字一句,就像是黑暗中的一抹烛火。”
“一晃六年了啊……”顾渊看着她,默默地饮了口酒,笑着感慨:“是啊,那时候,咱们除了百来溃兵和空洞的热血,其实一无所。最开始我想,咱们也许需要十年、二十年,才能将这乾坤翻转过来。只是没有想到,六年之后,咱们便能带着这成千上万的汉家儿郎,再入燕云。璎珞,来此一世,我们总算是没有辜负……”
他沉默半晌,忽然开口:“璎珞,明日决战,你来坐镇大营可好?”
赵璎珞听了,微微摇了摇头,她似乎是早已料到顾渊的打算,默默地又给他添上杯酒,而后端起酒杯,看着酒中倒映的烛火,缓缓道:“六年前那个晚上,在遇到你之前,我只记得周围全是火,新宋门下、汴京城头、甚至整个世界都在燃烧……周老教头死前与我说,他要等我,重整山河,复此国仇。你我来此一世,终于走到今日,如何这最后一战,要让我在后面做一个看客?”
“山河破碎,赵宋天家,唯有璎珞你拔剑而起。你已做得足够好,无愧天地万民,又哪里会是一个看客?”
顾渊握住她的手,这位尊贵的大宋帝姬,本该光洁的手指、掌心早已满是刀茧。
可他面前的女人却轻轻将手从他的掌控中抽了出来,眼中带着骄傲的笑意:“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这场复仇与复兴之战,你会愿意缺席么……顾王爷可还记得,当年你我相约,要在燕京城头,煮酒赏灯!”
说罢,她盯着他的眼睛,将杯中浊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