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击!反击!”
这个时候,整个甲字堡的外围栏栅壕沟皆已失守,可守军绝望的抵抗却还在继续。
那两个猛安,被压迫收缩到最核心的堡寨中,依托着那道残破的石墙,做最后的厮杀。少量宋军重甲精锐,已在尝试翻过那仅存的矮墙突入,更有些装备轻一些的宋军射士,干脆占据墙垣,同被压在寨中的金军对射一气。
两方不时还会互相投掷些猛火油罐和震天雷之类的守具,这些武器的运用,让攻守双方皆是伤亡惨重,可偏偏都在咬牙坚持着,谁也不甘心就这样将这个战场制高点拱手相让!对于金军来说这处涿水岸边的制高点,可是他们运用火器打击渡河宋军的绝佳位置……可对宋军来说,若是能够拿下,他们装备的那些威力大得多的火炮,转眼间便能架在其上,向着纵深阵地轰击!因而两方都是在所必得。
已经被凶猛炮火耕耘了一遍的残破工事间,一员带着眼罩的金军大将满身是血,却犹自声嘶力竭:
“霹雳炮如何停下来了?继续发炮!宋军攻上来之前能打多少算多少!”
“——抬两门到寨口来,待宋军涌入来时,集中炮击,给他们来个狠的!”
“某的亲卫去西侧栏栅,那边的宋军要冲进来了,务必顶住!”
他身旁大约还残存着千余金军,这时候也是鼓起最后勇气同宋军做决死一战。尤其是那些炮手,这个时候,皆是不管不顾,冒着炸膛的危险,持续拦射宋军后续兵马——可说完这一系列的命令,韩常再看向下方战场,却只觉整个战场于他来说只剩绝望可言。
——原本他与兀术拟定的计划中,当是以此战场要点的坚守,吸引双方不断投入兵力进行消耗。可他们显然是低估了顾渊这支宋军的英锐敢战、更低估了他们为此战所准备的那铺天盖地的投射火力!
在那样凶狠的火力覆盖之下,没有军将敢于带着如今这支新老参半的兵马贸然压上,与宋军精锐做阵列决战。而宋军却只一次冲锋,便将他们这里变成海潮中的孤岛——东面那个寨子,地形更差,只怕结局定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而原本计划中的支援——那些部署在其后的炮石车营已经被宋军火力砸的支离破碎;那些东路军亲信子弟组成的重甲步军,拼上性命也没冲开宋军阵列;至于完颜拔离速麾下万余精骑,至今还在战场两翼同宋人骑军混战,根本无暇他顾……
举目望去,整个战场都已经被宋军甲士的铁色海潮所覆盖,近前到处都是重甲大斧的宋人步军。即便是他这都统一级的领军大将,同牛皋的攻坚精锐也不过只相隔单薄的几道甲士阵列!
“都统……咱们的兄弟顶不了多久了!趁着大军还不算太远、宋军阵线之间还有空隙,弃了这寨子,带着兄弟们突围出去吧!”
他的亲信军将早已死伤殆尽,这时过来相劝的不过是一位亲卫谋克。他显然也是刚刚从阵上退下来,浑身上下尽是鲜血,肩窝处更是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也不知是被怎样骇人的兵刃所伤。
韩常茫然看了他一眼,复又看向四围,宋军这时显然已从最初遭遇炮击的惊惧中恢复了士气,而那些所谓“霹雳炮”也并没有完颜希尹吹嘘的那般,有着山崩地裂的威能——一次齐射最多也只能扫倒当面百十甲士,这要是对上曾经那支宋军,兴许也就一击而溃,可他们如今所面对的,却已是比自己还要疯狂的对手!虽然遭到了打击、虽然付出了沉重代价,但他们的士气却好似愈发高涨,后续兵马根本不理会自己这高地滚滚向前开进,而当面攻坚的宋军甲士则掀起铁色的人浪,一次次被守军击退,却又一次次地冲击上来。
寨门已经被宋军彻底破坏,此时的坚守完全是靠人命在填。
完颜宗弼给他这里配属了二十门霹雳炮,之前宋军炮击之时被他精明地藏在了壕沟中,而后趁着火力转移的间隙转移上来,但 那些霹雳炮,明显质量不过关,在如此高烈度的炮击下纷纷炸膛,几轮下来,不过还剩下十二三门可以使用,除开调到寨门方向的两门,其余皆在寨子中坚持轰击着宋军后队。
他也明白,这样显眼的轰击,怕是根本要不了多久,便会招致宋军炮火的大规模反制,届时,便是自己的最后时刻。
“——如何能这般轻易走了!”韩常面目狰狞地朝着那亲卫吼了回去,声音里尽是不甘,“这寨中集中了全军三分之二的霹雳炮!此番决战,就指着这些火炮尽量多杀伤一些宋人,让他们流尽鲜血!这般轻易放弃,某又如何能与兀术交代!”
说罢,这员悍将朝着四下被打散溃退下来的残败军卒,声嘶力竭地大吼起来:“结阵!结阵!都莫想着突围生返!某乃大金镇国大将军韩常,今死于此矣!”
而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决心,宋军火炮,适时于战场上再度轰响起来!
这一回,他们与宋军阵列而战,哪里还有机会钻入堑壕躲避炮击?摆在韩常面前的也只有一条路:“——随某冲阵!不死不休!”
宋军火炮伴着连串的雷鸣覆盖在甲字堡中,将两个损失惨重的猛安军阵,犁出道道血痕!
那些实心铁球炮弹越过涿水,打在地上还会弹跳几下,钻入军阵便是一串血肉胡同。
而金军刚刚被主将鼓舞起来的士气,在这样密集的打击之中分崩离析,哪怕他们皆是此刻大金最精锐的战兵!哪怕他们的确有同这个帝国共同毁灭的决心,可在这种超越人力能够抗衡的暴力面前,兵将甲士,也终归只是血肉之躯。
阵列不可避免地破碎开来,大队大队的宋军,极有默契地借着这一轮炮火掩护,呐喊着涌入这个吞噬了他们无数袍泽性命的坚固据点之中!
……
韩常从满地的尸体中爬起身来,天地在他眼中仍兀自摇晃不休。
寨口处原本结成的阵势已彻底溃散开来,宋军正从四面八方压上,残存的金军甲士被分割开来,还在三五成群地拼命抵抗。兜鍪之下,两方儿郎一张张疯狂的面孔,都因为这样前所未有的死战而变得扭曲起来。他的身旁,这已然无救的堡寨还不时传来炮声,也不知道那些炮兵是在向什么开火……
那个刚刚劝他突围的亲卫就仰天倒在他的身旁,他的左胸连带半个肩膀都不见了,只剩一个血淋淋的空洞,双目无神地仰望着硝烟弥漫的天空。寨门口,神策军大队却排着一列列整然的横队在涌入,望着那些枪林斧阵,韩常也反应了过来,这里就是他的结局……
“开炮——开炮呀!”
他沙哑着声音,朝着前面的炮手呐喊着——可那些人,如今只是横七竖八地趴在沉重的霹雳炮身上,身上被射得像是刺猬一般。有一人手上还握着未熄灭的火把,却注定无法过去点燃信捻,让霹雳炮喷射出致命的风暴了。
韩常从地上抄起一块盾牌,挣扎着冲上前去,他捡起那燃烧的火把,想要完成发射,却被残垣断壁上的宋军射士注意到,七八支箭几乎同时透过他满身的重甲,他还拼命向前挪动了几步,然后被冲到近前的宋军甲士一斧砍在肩上!
他此生听到最后声音,是宋人攻下这堡寨发出的欢呼呐喊……
“元吉……”
后方两里之外,金军大营将台之上,完颜宗弼痛苦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他当然能够看见宋军甲士密密麻麻地涌上了西侧制高点,可他此时手中却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拯救那员他最为信重的大将。
铁的河流终于漫过了那员悍将的殊死抵抗,火把从他手中滑落,他最终还是未能发出那最后一声轰响。
伴随着这位金军大将的阵亡,甲字堡的炮声也跟着沉寂下来,在这注定被载入史册的血腥一日,金镇国大将军韩常,同战死在此千千万万人一样,也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而已。
而宋军的西线攻势,至此,也总算取得了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