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涿水静缓,就如过去千年万年一般……
只是今日,这水已化作殷红如血,东流而去。
涿水之北,宋金两军杀伐之烈,便是在辽灭之后这十年乱世也堪称罕见!
东、西两翼,双方超过六万战兵像是两股不同颜色的怒潮,毫无花巧地对撞一处,一切的兵法谋略,在这种铁与血的决战面前都显得无能为力,主宰战场的只有钢铁对钢铁、血肉对血肉,在总计六里长的锋线上打得火星四溅。
即便是刚刚稍显平静的中段战线,也开始涌动起了波澜。随着战鼓急促擂动,号炮不断,响彻云天。以撒离喝、合剌为首的两个万户,在完颜宗弼不近人情的强令之下,硬着头皮开出自己固守的营盘防线,向前方正渡河展开的大宋西军发动大规模冲锋。
数万大军踏入战场,脱离两翼屛护,将整场战事不可避免地推向了高潮。
那些兵马,毕竟是最近半年方才拉出来的,其间主力,乃是燕云新军,中坚力量掺杂了北地那些没上过战阵的亲贵、不少的渤海猛安,其战斗力并不怎么可靠。他们冲出自己阵地后,甚至连锋线都难以维持齐平态势,各个军阵行进速度参差不齐,除了绝地一战的气势还算可以,其他各处都透着一股乌合之众的样貌……
当面宋军,统领这中军三万余兵马的吴玠望着这一切,禁不住地冷哼一声,满眼皆是不屑:“将我的帅旗升起来,全军压上,娄室死后,这金军都烂得不会打仗了么?”
这员西军重将立于阵中,甚至都不用多加命令,麾下那些打老了仗的强军悍卒就已经开始自行调整。
吴璘、曲端,分领着鄜延、泾源两军向东西展开,他们甚至有意向金军展示自己壮盛军容一样,将号令喊得格外响亮。
配属中军的炮石车只有三十余部,这时候也全部填装上火油罐,放列在涿水岸边,待金军接近到两百步的距离上,齐齐发射。
吴玠抬起头,注视着燃烧的炮石越过头顶——他戎马半生,却自问没有见过如此壮丽的一幕,而他的面前,上万神臂弓射士组成的阵列,号令之声、上弦之声、箭矢和机括的摩擦声此起彼伏——而下一个瞬间,伴随着一声声短促的军令,成千上万的火矢如若飞蝗,向着那些冲锋中的金人抛射出去。间或还夹杂着燃烧的炮石,落在地上便激起一片火花……
当面金军尚未及接战,便被打得狼狈嚎啕,他们的攻势也不可避免地碎裂开来。
——谁也没想到,宣和年间在白沟河畔丢盔弃甲、靖康年时被完颜娄室一支偏师堵在潼关西军儿郎,这一次居然真地重返这块勾起他们无数光荣幻想的土地,并且将那个曾不可一世的女真帝国,压在涿水之畔,如此摧残蹂躏!
强压下自己心中激荡,这员大将抽出佩剑,斜指烽烟弥漫的秋日长空,向身旁一众裨将令道:“进军!”
……
“吴晋卿动了!”
矮丘之上,顾渊自是能看到这距离自己最近的那条战线。
三万西军甲士,层层叠叠地压过那条浅浅的水障,推进上去,将战场最后一段空隙填满,也让整个战场化作彻彻底底的血肉磨坊。
这些陕西诸路走出的儿郎,曾是宋军之中最为强悍的职业化军队,他们压上之后
传骑在军阵中不断地穿梭着,将战况不断地汇总过来——拿下涿水北岸那两个坚固设防的制高点后,渡河宋军拿出了最大威力,向着金军纵深防线进行了决死冲击,神策、神卫、龙卫、摧偏四军精锐,借着此番士气的此消彼长,甚至一度将自己的锋线压到金军第二道营寨防线边缘。
中央的鄜延、泾源两军在抵住金军攻势之后,开始通过不断的战阵调度,谋求突破。
可金军布置,也并非一无是处。
那第二道防线不似涿水河畔,只有一条壕沟栏栅掩护,突破一点便能席卷整条战线——新的防线是十几个大大小小互相遮护的营盘构成,这样的密集营盘群,彼此遮护,各自营寨之间也有平坦通道,能互相支援——如此防御体系,已经趋于近代化,要么只能用火力强行啃开!要么便以无数甲士儿郎的性命填平!
牛皋、张显,各自做了几次试探性的冲击,都被金军乱箭炮石给射了回来。
两个时辰的苦战,他们这时也皆疲累不已,张显所部状况还好一些,被视作攻击矛头的神策军,前锋几个指挥伤亡已经超过四成!而都头、什长这一级军官,伤亡更是高达六成!许多指挥就地合并重整,这时不过是吊着口气,想要攻下眼前阵地再做休整!
要不是岳飞的帅令及时到达,怕是牛皋这悍将能干出纠集起最后精锐强攻拔寨的事情来!不过如今,岳飞靠前指挥,他也只得听令行事,戍守着刚刚夺下的阵地,等待着后续大军上来,做轮替攻击!
……
在战线东侧,韩世忠也己军阵之中升起了自己的帅旗!
王胜重伤后送,他便派身边亲将刘宝上前接替指挥。
这家伙和解元一样是个稳重的性子,并没有拿手中兵马一头撞向金军那迷魂阵一样的营盘阵列,而是耐心地等待后续泼喜军与炮车拉上来支援,显然是打算发挥宋军火力优势,先将那营盘砸烂再说。
整个战场出现了难得的喘息之刻。待韩世忠催动后续两阵渡过涿水,展开阵势,前出迎战的金军在惨烈的后卫战后,已然退入营中。
两军之间空地上,层层叠叠,堆满了不及带回去的甲士尸骸,大体上看,刚刚那一轮反扑,金军至少付出了两三千条性命!这等惨重的伤亡,只怕已经超过了其承受能力,若是再不回撤,不用等到后续宋军席卷上来,整个东侧战线,便会直接坍塌下去。
韩世忠找到解元,看着眼前这片战场:“……王胜那条黑龙情势如何?不是之前三令五申过,高级军将不许带头冲锋,他怎么还是这般鲁莽行事!”
“当是被金军那新式火炮打的,幸好有重甲和亲卫遮护着,废了条腿。”解元立于一边,看了看他道。
那位顾渊麾下第一帅臣,封了侯、成了亲,这个时候早已不复汴京雪原上那一副将痞模样,变得稳重森然。
面对今日如此大战,他竟然也学起了岳飞,紧绷着脸,喜怒不形于色,对于麾下没有趁势发起追击,虽然不满,却也未曾说些什么。只不经意间,那抓耳挠腮的小动作,方才暴露了这位帅臣内心的焦躁不安!
解元瞥了自己这位老大哥一眼,默默转头,深吸口气,扯开嗓子朝着周遭吼了起来:“叫那些厢军快点送追运碎石弹上来!来不及运,便就地寻找可用石块砸碎了给泼喜军使用——还有炮车呢,磨磨唧唧还没架上?直娘贼的,难道要等金贼喘过这口气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