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水南岸,宋军炮兵的轰击又一次暂停了下来。这一次却不是为了喘息,而是为了渡河过去,做抵近炮击!
厢军、民壮赶着大量驮马冲上矮丘,这些畜生将负责拉动那些沉重的火炮,向刚刚攻占的甲字堡高地转移。在那个位置,只要能架起火炮来,宋军炮营便能将自己的威力投射到金军二线纵深阵地去!到时候步军阵列压上,看那些金人是硬着头皮列阵迎战,还是等着宋军轰开那些鹿砦栏栅,待所有的障碍被扫平,再被迫展开决战。
与此同时,虎穴大营也在准备着,大群参议忙着收拾参谋作业工具,准备同这些炮群一道前移。
实际上,仗打到这个份上,他们这些参议们所能起到的作用已经非常有限,不过只能根据战场四处汇总过来的情报,呈现给顾渊而已。
双方加起来近三十万战兵的决战,战线几乎是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他们也不可能给前线提供及时有效的命令,一切都完全交给了一线统军之将、甚至是一线士卒们自己!
“涿水北岸金军第一道堡寨防线已经全部攻破,比计划中推迟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各军损失尚在统计,但……肯定已经倍之于最初估计。”
“张统领刚刚接替神策军,朝着金军第二线阵地发起了一次冲击,没有足够的炮火支援,只靠三个指挥的神臂弓压不住金军箭雨,没有攻上去,伤亡惨重……”
“曲统领的泾源路从中央阵线中撕开了一个口子,突入了进去,纵深金军开始溃散!吴晋卿回报说他已能看到完颜宗弼的将台。目前西军三部皆在努力向前压上,有望将整个中央战线打穿!”
为数不多的几员高级参议围拢在顾渊的周围,不断回报战线进退。周围人马嘶鸣不断,一片混乱,那些消息,也不知是否该算好消息,甚至隐隐透露着危险的气息……
“刚才金军那次反击过于突兀,本来就是弱旅,还与两翼脱节,味道不对。派个人去传令晋卿务必谨慎推进!”顾渊想了想,提醒了一句。
刘锜听了,皱着眉头上前一步,不无担心地补充道:“现在神策、神卫两军加起来还能作战的指挥不超过二十个……前线传回的军报,他们攻势已竭,现在是依托一道残破长壕据守。支援的神臂弓手箭矢也用得差不多了,追运的队伍也还没跟上去……
若是完颜宗弼有后手,亦或者不计代价调动骑兵冲击,这两军都危险得很。王爷看……要不要给岳帅那边也传令一下,让他至少将牛皋的兵马先撤下来,让汤怀领军顶上去轮换?咱们西线兵力可不够厚重,不要转眼被金军打崩才是!”
顾渊听了他的建言,认真地想了想,最后还是摆了摆手:“不必传令,鹏举既然已经过去,这前线调度之事便该相信他的临机决断。至于伤亡……虽然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中。
金人搞出的那些火炮,哪怕性能比咱们差得多,到底也是火器——信叔,这是新的时代,也是新的战争,咱们谁都没有做好准备,尤其这场复仇与复兴之战箭在弦上,也容不得咱们准备万全呐!”
说完,他便牵着自己的马,沉默地走下矮丘,就如一个厮杀经年的老卒那般,跟在炮群之后,涉水北渡。
一向思维敏捷的刘琦,没有第一时间跟上。这员智将似乎是仔细回味了许久,而后方才于身后远远地拱手,低声应了一句:“是……”
……
他们不知道的是,金军大营之中,完颜宗弼此时根本没有余力再去策动什么反击了……
第一线上,曾被这些金军高层寄予厚望的霹雳炮已全部沉寂下来。受限于混乱的战场情报,他们甚至无法粗略判断这些火炮的实战威力和效果,唯一能知道的是,这些秘密武器,终究没能阻止宋军推进……
西侧那原本预计至少能坚守一日的堡寨在宋军山呼海啸的攻势下被淹没,甚至没有撑过两个时辰。韩常不知所踪,而他麾下那些最为精华的东路军子弟,就在刚刚两个时辰的碰撞中凋零殆尽。
——前线军将们回报,宋军火炮之烈,远超青化之役!
许多阵列而战的猛安谋克都被直接打空,没有几年的重整,根本不可能再拉上战场,更谈何就在此地向宋军发起反扑?
他的身旁,完颜希尹已经从东侧血战中幸运地撤了回来。这员老将斑白的须发沾满鲜血,正在秋风中微微颤抖着:“……咱们的霹雳炮,射程还不如西夏人整出的那支泼喜军远!某这边刚刚便是被泼喜军的石弹死死压住,宋军硬是顶着伤亡拔掉了寨子!”
他的额角被流矢擦伤了一下,血流了一脸。但重压之下,他也顾不得处理伤口,面色苍白地拉住这位大金梁王,压低声音:“兀术,这一战,咱们打不过的!便是依凭着堡寨戍守,也不过只是拖延时间!
如今靠得住的兵马,只有原来东路军四万;加上云内、北地拼凑出的那三万勉强算是可用。但你不能指望咱们就凭这六七万人,与顾渊大军做以命换命的厮杀!
况且,只碰了这一次,咱们全线怕是就被打崩了两万不止……这还不算撒离喝与合剌的中军!等那些可堪一战的强军都溃了,你拿什么守住这些营盘?指望那些燕地新军么?还是指望那个首鼠两端的常胜军!”
完颜宗弼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平静,只有握刀的手因为用力而发白的指节,方能显示出他内心的激动与不安:
“希尹说得是……是某没有料到,青化之战后不过半年,宋军居然已经成了这般模样。原以为可以依凭这些营盘堡寨,至少让宋人将血在这里流干,如今看来,怕是等不到那时,某等的血,便会先流干在这里。”
他摇了摇头,苦笑一声:“这一战,某自问已用尽全力,考虑到了方方面面,也压榨干净了咱们大金最后一丝力气,可所有军略谋划,在宋军那蛮不讲理的火力面前,却终只能化作一片灰飞……”
完颜希尹听他说到此处,一把抓住这位四太子的肩膀,低沉地说:“兀术莫要再犹豫……某在这里替你断后!”
可他当面,完颜宗弼却一把扯开他的手,歪着头盯着希尹那张苍老的面孔看了半天,忽然狠狠地叹了口气,也不避讳旁人,道:“某知道你想说什么!可这个时候,我们便是要退,也退不走了!你看两翼的骑兵战场,拔离速没有取得半点优势……涿州阿鲁卜那边,怕是也被宋军给压得死死的!
咱们大金,最后的可战之军皆在此地!若是拼这一场,就算最终战败,也许还能将宋人打痛!也许还能谋一些宽大的议和条件!
可若是某就这样走了……那些新军、那些燕地汉儿、那些渤海猛安、那些强征的签军辅兵怕是眨眼便会土崩瓦解。断后?哪里还有什么后卫——五十万大军变成五十万的溃军,这样的场面,希尹你这辈子也见得不少吧……”
“……只是没有想过,咱们竟也会历经这么一遭。”
希尹低着头,看着将台之下那些始终未被大规模投入战阵的兵马——在目睹了宋军铺天盖地的投射火力之后,他们原本的跃跃欲试都已经变成了惶惶不安,一张张年轻的脸,就像是惊惶的小兽,根本不知该怎样面对这样的战事。
他刚想再说些什么,却又被完颜宗弼一抬手打断了。
这位大金四太子,此时像是着魔一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中军正在崩溃的阵列,不住地重复着:“但咱们还有机会……还有机会!”
“中军?”
希尹一愣,他自然是知道金军整体布置,中路的合剌与撒离喝,一个不怎么领军,一个已经丧胆,若非金军实在没有可战之将,是断然不会叫这两人领兵出战。
他猛地反应过来——兀术这是故意让他们二人引弱军上前,要将宋军阵线拉扯开一个空档!而后以最后压箱底的骑军做穿心一击!
可宋军军势如此雄厚,更何况东翼还有那样庞大的一支预备兵马没有调度,他们真的有这样的机会么?
这员金军老将、大金相国迟疑地在心底默默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