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六年八月初三,天空中的太阳开始偏西,大地之上,横七竖八倒伏的尽是金军的五色捧日旗。伴随着这场规模空前的溃败,战事的烈度终于开始急剧下降。在战场外围,还有大股的宋军骑兵在鼓足余勇,追亡逐北,他们有意识地封锁了直接通向燕京的官道,沿着几道水障将溃散金军尽量向东、向南驱赶、杀戮。
而战事最为惨烈的步军战阵,这时已经停了下来。
还有少量死硬金军,依托营盘做最后死战。
悠长的号角声在宋军军阵上空响起,这支血战了三个时辰、又被酣畅淋漓的胜利刺激着还保持着追击态势的大军终于缓缓停下脚步,开始收束兵马,整理死伤。
金军最后这大约十四五万兵马,原东路军精锐、北地和云内诸州紧急调来的可战之军、还有铁浮屠与合扎猛安在这会战中冲杀在最前,因而也付出了极为沉重的伤亡。可在大军崩溃之时,他们反而成了那些无法逃脱的人,只是粗略统计,金军的战阵损失以及之后混乱的溃败中造成的伤亡大约在六七万之数,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数字只会变得更高。
可以说,支撑这个军事帝国的最后脊梁已被宋军一战打断!
当然,面对金军的决死抵抗,宋军伤亡也空前惨重,如今各军上报的死伤人数已逼近一万八千!伤亡最重的御营右军战斗减员已经逼近两成,其中神策军只剩下不到四千可战之兵,胜捷军也损失近四成!
即便是这样,宋军军心士气也还没有低落下来,甚至是因为与金军强烈的反差对比,在节节高涨!
战阵上,这些刚刚获得大胜的厮杀汉们就地围拢,开始搭建简单的营地,打算休整之后,兵攻燕京。
得胜而归的各路军将,也开始向战场最中央,那金军搭建的将台聚拢。
可他们过来之后,方才发现,将台之上,那位刚刚赢下这场定鼎之战的靖北王,却没有半分的欣喜,甚至是陷入了某种深深的不安中!
——聚将的号角鼓声已经响了很久,各路主将都已经兜转回来报道,就连领军追歼的耶律明蒲都被召了回来了,却唯独不见赵璎珞的踪影,她所部亲卫也无一人传回消息……
顾渊焦躁地等了有半个时辰,终于等待不及,开始在将台上踱着步子。这个时候,他甚至有点后悔,刚刚若是不杀完颜希尹,或许还能从他的嘴里打探出一点消息。
身旁的刘锜最先意识到出了问题。他原本就对胜捷军的突入觉得过于冒险,可送出白梃兵支援,又被铁浮屠的冲锋给打断。如今血战的阶段已经过去,一切都只能交由天意了……
他看看了看顾渊扶刀的手,想要相劝什么,却只是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终于顾渊还是忍不住,走到岳飞身旁,压着声音问道:“鹏举……十九姐的轻骑离你的战线最近,胜捷军虽然损失重了些,可军心士气都在,最后还切入到金军阵后,你这边就一点消息没有?该不会是……”
岳飞还没答话,韩世忠就凑了过来,他不似岳飞那样少年老成,虽然已尽力压低声音,可还是难掩焦急不安:“十九姐马上厮杀的手段,我是知道的,便是俺老韩都不敢说有必胜把握!定是杀得起了兴致,领军向北追击去了,赶紧着人往北去寻到唤回来就是!”
他们的声音引起周围一众亲卫甲士注意,不过议论之声刚起,刘锜瞪了他们一眼,而后拖着韩世忠与岳飞走下将台:“别在这里说,真要是……乱了军心!”
这员智将说完,又谨慎地看了一眼将台。
只见顾渊按着刀直直向他们走来,面色阴沉。他朝着这些人压低了声音:“派人去战场上寻——以璎珞的性子,当时胜捷军从金军西翼切入,定是她手笔!此处交予信叔,你们二人跟着我,咱们先往那个方向去……”
他亲自下令,韩、岳又哪敢不从?带着亲卫,跟着一同进入这血战后的战场。
战场西侧,布置的是完颜宗弼的本部精锐,还有后来增员上来的常胜军,也是整个战场抵抗最为激烈的地方。
这时候金军尸首横七竖八地铺满了原野,小队宋军行在其间,见到还有口气的便去补刀,见到自家伤员,便拖回去救护——血水流得哪里都是,到处都是人马的哀嚎嘶鸣,当真就如修罗地狱一般模样。
“这如何找,还是去寻寻看有没有人见过十九姐……”韩世忠看着眼前景象,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在这里面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而且就算真的翻找到,难道就是好事么?
岳飞还算稳得住,他看了两人一眼,摇了摇头:“已经着人去了,回报说零零总总找到十几个帝姬亲卫……但骑战战场太过混乱,他们被冲散了,有消息也是自相矛盾。有的看到她与完颜拔离速对冲之后坠马,有的说她冲进金军步军大阵去了,也有的说她被杨再兴救走了……”
说到这里,这员一向面沉如水的一方节帅叹了口气:“若是真的遇上了杨矛子便好了……”
“是啊……那夯货,放到这战场上倒是叫人省心。”
顾渊没有说话,韩世忠挠了挠自己已经开始有些花白的络腮胡,跟着感慨一声。
一阵纷乱的马蹄声传了过来,众人再一次满怀期待地抬首,只觉这一次倒真让他们说中了!一匹黑马精神矍铄,那马上骑将远远见到他们,也是忍不住心头的兴奋,策动战马、带着身后百来骑军,就向这边奔过来。不是杨再兴还能是谁?
这员宋军第一锋将,今日当真是杀了个过瘾!
从天蒙蒙亮时便带着踏白营渡过涿水,驱逐金军斥候,又在之后的骑战之中大展身手,斩断了四五面将旗,最后突入敌军大阵,直接造成整个西线金军的崩溃!光是万户级别的人头都收了两个!更别说还在战阵之上,毫厘之间还救下了顺德帝姬!
眼看撞见那位对自己一直不错的顾王爷,正喜滋滋地想要邀功,却未曾想,跟自己最是臭味相投的韩世忠,竟极少见地板着张脸,带马上前,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通喝问:“杨矛子,聚将的号角响了多久?如何浪战到这时才回来!我问你,战阵之上你可遇到十九帝姬了!”
“……十九帝姬?”杨再兴一愣,一边带马让开一边道,“就跟在我后……”
他向后瞧了一眼,下一瞬随即面色大变——
赵璎珞的确还跟在他的马后,这时却已是面无血色。
她一袭红色衣甲,流血也看不分明,但那马上、鞍上淌着的鲜血却已不知多少!刚刚战阵厮杀甚烈,这些杀疯了的汉子们根本无人注意,停下来却看到这触目惊心的血迹,天知道这位殿帅是如何忍着这样沉重的伤势跟着自己杀穿西侧金军整个步军大阵的!
“顾渊,咱们这是胜了吧……”赵璎珞见了他们,勉强笑了一下。
一瞬间,她只觉得自己身上甲胄手中缰绳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而她也的确没有力气再策马上前,只是抱着自己坐骑的脖子,慢慢地、慢慢地沉沉睡去……
战阵之上纵横无敌的杨再兴一时之间大脑一片空白,傻在原地……
刚刚赢下这定鼎一战的顾渊也是一时无措,慌忙之中上前,就想将她从马上抱下来,反倒是韩世忠第一个反应过来:“不成,王爷!咱们都不知帝姬伤势,不能轻动,须得叫担架和医官过来!”
岳飞也不再如平时那样沉稳,此时难得急切地向四下大吼着招呼:“——担架过来,救人!救人呐!”
而后他又狠狠瞪了杨再兴一眼:“叫你照拂帝姬,你便是这般照拂?!给我好生护送,若是再有什么闪失,不用等王爷,我第一个过来砍了你这榆木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