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之中,烛火就快燃尽,已丑时两刻,一程结伴的两人都摊开心扉,石任意几近种种悲苦欢乐的话说了个差不离,独甘坤道相问人家的经历,而她的过往却仍然有所隐瞒,石任意听也听出,而况,她避重就轻说了些往事。
说及甘坤道的过往,她将于尚书所说的话再大抵的说了些,又说她并非椒城之人,乃一孤女,正是那放羊后生的亲人收留了她,故而,两人打小便认得,之后,她又被道士收留,因悟性极高,得真传,故而,她很快就做了娘娘庙住持。
也算开诚布公了,甘坤道说到动情之处亦吸起了瑶鼻,双眸噙泪。
女人家终究是女人家,言到伤心处时泪则留不住,不似男儿,再苦再痛也只好藏在心里。
虽说,二人将各自过往都说了些,但这般时候亦毫无倦意,还是甘坤道提点,这才二人各自在各自房中寐下。反正,此去京城千里,并无时日限制,一路游历,乘间带他见识见识民间种种,迟一些或是早一些赶去京城都无碍。
翌日天明,巳时一刻,甘坤道赶来石任意的房中,厢房之门竟然未上闩,她径直就入了屋中。
“贤弟,日头老高了,还不起身?”
听见有人唤他,断断续续美梦之中的石任意赶紧睁开双眼。眼前,国色天香的甘坤道含笑躬腰瞧着床上的他。
依然面若银盘,螓首蛾眉,双颊淡淡微红,双眸明透,让他瞧见,心已乱了。“傻看着我做甚?”
“没......没什么,愚弟这就起身。”
故此,石任意匆匆忙忙起了床来,用了早膳,随在她身后,一道就去了乡村。
甘坤道有心让他多多见识,瞧去村人忙碌的模样,之后,有一处山林,二人便去山林之中歇脚。
石任意瞧见一白石,上去便自个衣袖揩了干净才让甘坤道落座。
春日无限好,风吹人迷醉。他站立一旁,而她则坐在白石之上。望去远处,皆是村人忙活的身影。
“可瞧见了,百姓为活命而勤苦,你乃读书之人,不若就遂了你父亲的意愿,在仕途上好好经营。”
石任意不言,抿唇苦涩含笑。这当口,她抬首瞧去年轻才俊。
“不愿为官,行商也有行商的苦,你随我看见的,那些个贩夫日夜操劳,换来的不过区区几个铜板,生计亦艰难。”
“我不求大富大贵,只要问心无愧,哪怕度日艰难,一粥一饭便心满意足了。”
“真想效仿先贤,编撰所谓的‘生死之道’?你这般年岁轻轻,又不经世事,只怕言之无物啊!”
深深折腰,他朝她施礼。“愚弟深感姐姐有心栽培,令愚弟终生难忘,愚弟一定会用心体悟尘世种种,将所学所见化作书籍。”
“有此雄心壮志并非不好,就是不合时宜啊!你天资非凡,执意如此,我就尽力助你一程,往后,你要自个去看透世间,看明白世间万物,人心善变,世事无常。”
“多谢姐姐!愚弟必不令姐姐失望。”
她的双眸闪出温和之光泽,慈然一笑。“不必拘谨,坐下歇会吧!”
白石之上,两人落座,而后便闲话过往,石任意并未保留,再将自个的经历说了些。甘坤道则说及自个的来历。
原来,她的双亲皆是京城之人,在她不过五岁的年纪母亲便将她带来了椒城,之后再无母亲的下落。
言到此处,甘坤道双眸已染红,珠泪滚落。石任意从旁宽语,又说了些自个儿时跟私塾先生的过往,原来,私塾先生就对官途厌恶,只因,屡试不第,之后才成了乡间私塾先生的,授业解惑。而私塾先生则对石任意说及,人生在世当有非凡之壮志,决不能为他人所左右,宜早立自个的主张,不论日后如何,都要锲而不舍,再难都切莫放弃初衷。
甘坤道轻轻颔首,吸了吸瑶鼻。“既如此,你还是求官吧!做了官,也可着书啊!总比行商在外尝尽酸甜苦辣的好。”
“非也!官场尔虞我诈,愚弟不想与他们为伍。”
“行商就不尔虞我诈了?”她已暂且忘记自个的悲惨童年,在乎他的纠结。“人活在世上处处都是尔虞我诈。除非你甘心隐于山林,不与人往来,比我这个出家的道士还避世,你就不用遇上尔虞我诈的人了。”
是打诨的话吗?但甘坤道并无笑颜。“那......”
“呵呵!往日,你因继母待你不善,有家不肯回,总会留在山中的茅屋里攻书、抚琴、冥思,如今,你已长大成人,还想过那般几近与世隔绝的日子吗?任意,你想着书立传我也替你高兴,但你不知如何对待往后的生计怎好呀?”
真的就似自个亲姐姐一般啊!如此关心他,石任意心中甘甜。
双眸不再惧怕躲闪,瞧了眼这位依然貌美如初的中年妇人,这位村人口中的活神仙,她的美貌哪怕不修边幅也少不了惊艳的容色,但纯真的美乃是年轻的于瑶素都不及的,假使于瑶素浓妆艳抹也貌美不及甘坤道。
此生有幸遇上她真乃自个的福分,且如今二人一道同程赶往京城,犹若梦境一般令他有时也会猜测会不会是虚幻而不真实。
真被他盯着,她反倒羞赧了,脸儿泛红,侧过脸去,一声长叹,她又该想起自个的悲伤儿时。
说来,甘坤道五岁时被母亲抛弃椒城,心中理该知道自个的父母是谁,为何从未向人提及过呢?且,还能留在椒城吃那苦头,因好学而钟情于修道,十数岁的年纪便因将死人救活而闻名乡间。到底,她有没有道术能起死回生呢?
这是极其隐晦的,石任意不敢追问,因甘坤道已算对他敞开心扉,连她是哪儿人,还着随师学道也说了个大体。
“姐姐美貌吗?”
她怎会问出这话?石任意心中立时大乱,不知如何答话。
“你瞧我这么久了,姐姐不美,你可瞧得下去?”
她怎会不美呢?简直美若天仙,就连于瑶素这般青春年华的绝色美人都不及她,说来可惜也真可惜了,一代佳人遁入山林,到如今都是孑然一身,虽然正一教的道士可成家立业,但,甘坤道却未嫁谁为妇。或许,真的如于尚书所言,甘坤道心中对放羊后生原来是动了心思的,直到放羊后生死去,甘坤道的心也死了。
这些陈年旧事,甘坤道未提及,也即是说,甘坤道恐怕不愿说起,她心里如何看待只有她自个知晓了。
“头回见到姐姐就觉着姐姐相貌非凡,以为天仙,今个想来,姐姐就是天仙,还要以为吗?”
“嘴巴变甜了,会说话了呀!呵呵呵!”
他摇头一笑。“姐姐不要为过往再伤心,你如今的声势越发浩大,将来有朝一日恐怕要惊动帝王之家,皇帝或许都会知道你的本事呢!”
“嗯?”她突兀侧头,面色肃然。“姐姐我说我的本事是假的你信吗?”
“假的?”他连连摇头,不信她的真话会来得如此之快。不对,姐姐怎会没本事呢?说什么他也不信,自个若没那晚亲眼所见“日头打西边升起”的话,如今甘坤道说她的本事是假的,他一定会信。但,这会他却不信。“我不信,姐姐真有本事,你瞒不了我。”
春日清风,花香叶新,她和他就在这山林一隅闲说话儿,但她试探相问,他已坚定她并非凡人。
“你几番都想见识姐姐我是不是懂那起死回生之术,现下,就你我二人,你觉着姐姐我可有真本事起死回生?”
甘坤道今个怎地了,毫不避讳,反倒还让石任意对她的能耐回以定论。是打算同他闲话打趣?也或是有心说出她更多的秘辛?
“姐姐一定会起死回生的道术!”他又补上一句。“姐姐必有苦衷,不肯真面目示人。”
真面目示人?仿佛一根绣花针刺入她的心中,她顿觉隐隐不适。
闲话已太多了,此去千里,不用着急什么都同他说,反正要说的话还有很多,不该说的她还是不说为好。
她起了身,拂尘甩了甩,一副斟酌的模样。“我们走吧!”
他听之,也起身,手袖掸了掸身后。“也好,早些上路,赶去下一个村庄。”
“昔日,你同于家小姐一道也这么穿山越岭,过街进村的吧?”
好端端的又提及于瑶素作甚?他不好避开便接话。“不错,愚弟和于瑶素、彩云三人受了一番苦才赶去开封,可惜,张公子已不在开封,更不知去踪。”
“归来之后你们二人就彼此动了心?”是不是因她已中年妇人,见识多了也就不羞于相问人间的那些个羞于启齿的过往?
“我......我和瑶素一时糊涂......”
“糊涂?哎!哪里是糊涂,你二人都对彼此动了心思,何来糊涂?可惜,人皆不同,你不愿与她再不明不白下去,姐姐我也能体谅你的苦处。于瑶素不是简单的女子,你真想断了念头,也不失为明智之举。好了,你避开了她,她也该到了另结新欢的时候了。”
另结新欢,甘坤道如何知道?于瑶素真的会另结新欢?还说她不是活神仙,所谓的本事都是假的?若甘坤道所言不假,这位同自个一道赶路的妇人绝必是活神仙,哪怕修道还未大成,也是个半人半仙。
“姐姐你说她会另结新欢吗?”
她已杜口,没作答,不知是不是她无心说出口,这会反悔了,不想言及太多。
二人上昼都在赶路,未再说及于瑶素,直到赶往又一村庄。
说了那许多的隐晦之话,二人都心事重重,此刻,石任意所无法释怀的便是于瑶素如何另结新欢。
......
还是那般日光明丽,去岁的时候,自个和彩云赶来坝沿村石家,同石任意偷偷摸摸,次数虽不多,但比之和张公子而言,是那么的缥缈虚妄,好似云端观日月,好似青山伴花丛。令她认定此生嫁他则不亏。
今日,主仆二人再度失望而折返,彩云猜出石任意乃是有心避开自家小姐,未必再有旁个可能。
想起二人恩恩爱爱的时日,于瑶素不禁潸然泪下。汗帨已沾湿,自个好似落魄的下作女子,被人抛弃再三。
“小姐,别哭了,老爷已派人四处打探,除非石公子不在椒城,否则,迟早逃不了于家的耳目。”
于瑶素无心理会彩云的话,心如刀割,自个最中意的男子为何忍心弃她不顾?
难不成,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样的负心,得了好处就不懂珍视了?自个为甚那么傻,觉着石公子为人忠厚就不会变心了呢?
“哎呀呀!小姐呀小姐,您真不明白吗?石任意有心避开您,奴婢觉着并非旁人唆使。小姐,您该知道,去岁赶去大理的时候奴婢察觉出石公子不似从前,男人变了心言辞举止瞒不了别人。小姐,他石家父子不仁不义,要不,回于府求老爷替你做主,暗中对付这对父子,想来小姐被人虏去金陵山中,恐怕就是石顶富做的,您不能放过他们父子二人啊!”
彩云的心冷漠的令人惧怕,于瑶素听出来了,说来也不能怪彩云啊!她在河西凉州受尽折磨,生不如死,自此对谁人都不放心,心也越发狠毒了些。
“彩云休得乱说,石公子他......他哪怕是有心避开我,但我信他不会想到暗中害我,若真是他父亲所为,我怎能牵连到他呀?”
“到这份上你还护着他?有其父必有其子,依彩云看,石任意迟早都会计较您和张公子的过往,若再知道您在河西凉州的遭遇,只怕他不会同情您的遭遇,反而像是丢了一只敝屣一般厌恶的丢弃小姐您啊!人心叵测,您还为他着想,小姐,不值当啊!”
父子二人各不相同,彩云只因厌恶尘世,尤其怨恨男子,这会儿已对她---于瑶素心爱的石任意也充盈仇恨?
要知道,石任意果然在外学那行商的本事倒也不能错怪了好人,除非,石任意真的变心了,不再中意她---于瑶素,已将他们曾经的甜甜蜜蜜抛掷身后,到那份上,于瑶素究竟该不该听信彩云的劝说,真的下狠手对付石家父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