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北,安北府。
与黑水同属北方大省的晋北并未如前者般贫弱,身为晋北省都的安北府比之黑水的吉安府不知繁华热闹多少。
除了晋北民富外,究其根本原因还是晋北的天然地理优势,同样是北方大省,晋北临近宣京,在商贸与经济上就天然压过黑水一头,另晋北久旱,不似黑水省内常年伴有水灾,因而晋北的各项经济水平都高于黑水,也是在正常不过的事。
坐落于安北城北的布政司衙门前,晋北地方三司的各级官吏汇聚一齐,体态端庄地恭迎钦差。
约莫半炷香的时间后,不远处传来一阵格外明显的马蹄声。在场众官员在听到这声音后面色一肃,知晓钦差行队就快要到了。
百米外,数百位身骑骏马,身披胸甲,腰挎火绳枪的神机营将卒涌现在众人眼前,队伍最前方,好几杆威仪的仪仗竖立而起,在百名将卒的簇拥下,一架朱红色的软轿显得格外扎眼。
晋北地方三司的一众官吏在看到朱红软轿的刹那间,呼吸瞬时变得急促起来,依次站开后,有人立即在中间地面上盖起一方红布,为了迎接卫学海这位钦差,他们倒也算是摆足了排场。
“钦差大人到!”
身骑骏马的燕六走在最前头,双手呈起一方舒展开的御折,内里盖上玉玺红印,“既寿永昌”四个大字给人一种迎面而来的压迫感,在场众官吏在看到这道御折的一瞬间,脸上尽皆泛起敬畏之色,不约而同地跪地行使叩拜大礼,嘹亮而整齐的叩拜之声在空中乍起。
“下官等参见钦差大人!”
“下官等参见钦差大人!”
听着这一道道恭敬地拜贺之声,坐在马背上的燕六与有荣焉,嘴角露出畅快的笑容,将御折轻轻收好,翻身下马后,亲自为红轿内的卫学海掀开了轿帘。
身着一身绯红鲜亮官袍的卫学海在晋北三司各官员的注视下缓缓下轿,初见卫学海这位颇得圣宠的朝廷大员,在场一大半人都被卫学海那过于年轻的面容惊着了,无论怎么看,卫学海最多也就三十岁上下的模样,年纪比在场三分之二的官吏都要低,可卫学海所掌握的权力与恩宠,却是在场所有人都望尘莫及。
卫学海如此年轻便身居高位,颇受圣宠,在场所有人或多或少都受到了打击,真可谓是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啊!
“本钦差奉皇命巡察晋北,入晋只为公事尔。”身姿挺拔的卫学海扫视在场众人一眼,义正言辞道:“为迎卫某一人,诸位大人设下如此排场实是不妥。”
“凡事要以公务为重,诸位大人且散了吧。”
此言一出,在场不少官员的脸色都有些尴尬,早前收到钦差大人将要入城的消息时,他们之中却有不少人存着讨好奉承卫学海的心思,如今卫学海让他们暂退散场,这一下可把他们不少人给僵住了,继续留在这儿吧,可能还不受待见,可就这么走了,未免又觉着有些可惜。
“咳咳!”站在最前头的中年男子咳了咳嗓子,转过身面向众人道:“钦差大人言之有理,依本官之见,除按察司副使与布政司左右参政外,都暂且离去吧。凡事以公务为重。”
说话这人名为荣承禄,乃是晋北布政司的左参政,自晋北布政使被召回京后,这段时间里一直是由他代政的。
能在布政司任左参政,他荣承禄的个人威望也是极高的,由他放话后,不少人都选择了告辞离去,仅一盏茶的时间过后,衙门前聚拢的晋北官吏就消失了近大半,独留下荣承禄与其余五六名官员。
就在荣承禄等人朝卫学海靠近时,在卫学海后方的人群里又走出了一人,来人正是荣承禄等在场官员再熟悉不过的谢功安。
见着谢功安混在钦差行队中出现,荣承禄等在场官员都有些惊讶。
“诸位大人好久不见!”谢功安冲荣承禄等人抱拳打了声招呼,伸手一点荣承禄,陪着笑为卫学海介绍道:“钦差大人,这位便是我晋北布政司左参政荣承禄荣大人。”
“哦?”卫学海眼眸一亮,朝荣承禄客套地打了声招呼,“原来阁下便是荣大人,果真如传闻般气度不凡呐。”
尽管知道卫学海说的是很常见的客套话,但面对当今钦差的夸奖,荣承禄脸上依旧难掩喜色,当即拱手回应道:“大人客气了,下官不过是在这晋北境内小有名气而已,大人才真真是名扬天下的风云人物也。”
说着,荣承禄转首指向身后的几人,依次为卫学海介绍道:“忘了给大人介绍了,这位是我晋北按察司副使吴绍同吴大人。”
被他指到的安插副司吴绍同含着笑朝卫学见礼,“下官吴绍同,参见钦差大人。”
卫学海点头回应的同时,荣承禄又指了指左侧的中年男子,“这位是我晋北布政司右参政庄郢庄大人。”
名唤庄郢的中年男子略显矜持地朝卫学海点头示意,“下官庄郢,有幸拜见钦差大人。”
荣承禄谈话介绍间颇有分寸,仅三言两语间就为卫学海介绍了当今晋北官府中权势最高的三人。
卫学海面色和煦,与人交谈时也一直保持着礼貌性的礼节,给人一种平易近人的感觉,然荣承禄等人清楚,像卫学海这般年轻便身居高位的人绝不会是什么善茬,绝不可因为卫学海过分年轻而轻视他。
卫学海忽地打了个哈欠,面向众人露出歉意的微笑,“急行赶路至安北,谢某身子也乏了,既与诸位大人打了照面,本官也不跟诸位客气了,可否容谢某歇息一日后再议公事?”
“这是自然。”荣承禄忙赔着笑应承道:“大人急行赶路是该早做歇息才是,城北道的钦差行辕下官已为大人备好,望大人好生歇息,保重身体为上。”
闻言,卫学海装模作样地又打了个哈欠,“有劳荣大人了。”
……
安北城北巷外,一间宽阔的独栋大院,被荣承禄安置为钦差行辕。
跨入大院后,卫学海便一时间驱散了荣承禄派遣过来的领路人,偌大的庭院里,只剩下他与燕六等人。
“你还站这干嘛?”刚从院中亭台坐下的卫学海瞪了燕六一眼,后者讪讪一笑,知道卫学海赶他走的深意,这是明示他带人去院外把守。心领神会的燕六什么话都没说,招呼着自己手底下的人出了院门。
院内除了卫学海外,只独留下乔装成小兵的沙东行,他脱下挂披在身上的胸甲后,大咧咧地朝卫学海走来,“大人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全凭沙教头指教便是。”说话间,卫学海从兜里掏出一份用油纸包好的牛皮糖,从中取出一枚放入嘴中,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大人说笑了,谁不知卫大人是当今朝堂一顶一的聪明人,沙某何德何能得以指教大人?”
对于卫学海的阴阳怪气,沙东行倒也不恼,笑呵呵的道:“大人特意将熊睿达留待吴县接任知县,定是有所准备吧?”
卫学海含笑不语,自熊睿达被燕六等人逮捕后可受了不少折磨,按理说熊睿达这人卫学海只要随便找个由头罢黜了便是,然卫学海不仅没罢了熊睿达的官,反倒让他继续在吴县继任知县,这便让沙东行猜测,卫学海肯定是有自己的算盘。
面对沙东行的问询,口嚼牛皮糖的卫学海干脆地回应道:“熊睿达是谢功安的人,退而求次也算是咱们可用的人,你沙教头不是一直不放心叶家祖宅吗?我就遂了你的意,在吴县扎根钉子而已。”
闻听此言,沙东行眼冒亮光,在听完卫学海说出这么做的缘由后,他对这位钦差大人的好感更深了。
“谢功安的爱妾都能是你们的人,我就不信这安北城里没有秘卫的人。”卫学海横了沙东行一眼,出言挤兑道:“你沙教头携领晋北境内的内监机秘卫,知道的消息和情报绝对要比我多得多,如今却问我该如何行事,你不觉得有些可笑吗?”
沙东行有些哭笑不得地挠了挠鼻,站在卫学海的角度上来说,他这话还真没说错,手上掌握着晋北秘卫情报网的沙东行,对晋北信息情报的了解程度是一定高于卫学海这个钦差的。
可如今沙东行却让卫学海这个两眼摸瞎的人拿主意,确实是有些说不过去了。
“是沙某失言了,大人勿怪。”沙东行笑着赔了声罪后,清着嗓子继续说道:“叶高丘这位星象派二公子在吴县引起的动静不小,只怕用不了多久所有人都会知道这位二公子给谢功安戴绿帽的壮举,届时叶世安会有如何动作,关于这点,沙某也着实是拿捏不透。”
从沙东行这番话语中,卫学海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有些吃惊地看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叶家没有秘卫的人?”
沙东行心下一惊,他没想到卫学海能从自己刚刚的那番话中捕捉到如此重要的信息,“大人所料不错,安北叶府中并没有秘卫的钉子。”
“然这恰恰是诡异的地方,秘卫的手段与能力相信不用沙某过多赘述,以他们的能力却未能在叶世安府中扎根,可想叶世安此人的城府与手段何等高超。”
沙东行说的很明白,晋北境内的秘卫不是没想过在叶世安身边安插钉子,而是尝试过但失败了,且听沙东行这话里的意思,秘卫不止失败过一次啊。
卫学海笑容稍敛,神情逐渐凝重起来,“若真如你所言的话,这叶世安还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啊。”
发出感慨后,卫学海思维跳跃地岔开了话题,“沪州的一万兵还有多久入晋?”
沙东行无比干脆地回应道:“明日便到。”
“在吴县为让谢功安弃暗投明,你已经对叶高丘动手了,叶世安这条蛇也该惊着了。现在重中之重是将在吴县掀起民变的吴山抓住,蛇既已受惊,就该尽早捕蛇了。”
卫学海摸着下巴做沉思状,过了片刻后又道:“你要给他扣黑锅,黑锅却迟迟未到,这样拖下去迟早会出问题的。”
“大人所虑正是沙某所忧尔,不过据邹永思汇报,泉安府境内的秘卫番子已经追踪到了吴山的下落。”说到此处,沙东行忍不住捏紧了拳,“就看这几日能不能将吴山逮捕归案了。”
“不能寄全部希望于吴山身上,要想对付叶世安,还得再往他身上挖料。”卫学海眼眸一寒,冷声道:“谢功安不是说他叶世安在背地里私造甲胄与刀兵吗?往这方面去抓他叶世安的尾巴,跟谋反罪名的效果是一样的。”
沙东行微微一怔,苦笑道:“大人,谢功安能把叶世安背地里私造甲胄的事撂出来却又没给咱们实证,这说明谢功安这老小子手里也没有决定性证据啊。”
“呵……”卫学海突然冷笑一声,像是看傻子似得看了沙东行一眼,“你们内监机办案,证据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闻言,沙东行顿时语塞。
“要拿下叶世安是要办成证据确凿的铁案不错,但如今已造成了打草惊蛇的局面,没有证据也得制造证据出来。”稍作停顿后,卫学海缓缓站起身,面如寒冰道:“谢功安是什么人?他是晋北都司指挥使,由他指认叶世安私造甲胄,‘提供’证据,那他叶世安就洗不干净,这点道理你还不明白吗?”
“以此法抓拿叶世安不是为了要一口咬死他,而是要稳住形势,你可明白?就如你所言,叶世安很快就会知道吴县的事,受惊的他若是及时壮士断腕,逃出晋北怎么办?故而应立即对叶世安下手,将他抓拿控制住才是上策,如此一来,抓捕吴山这口为他量身定制的黑锅也有了充足的时间。至于用谢功安制造出他私造甲胄的证据能不能吃死他,不重要!”
听罢卫学海的一系列建议后,沙东行如遭雷击般愣在原地许久,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目光惊讶而复杂地看了卫学海一眼,郑重出声道:“大人一番良言劝谏使得沙某拨云见日,茅塞顿开!在下佩服!”
见沙东行面露拜服之色,卫学海只觉得有些好笑,他摆着手催促道:“现在不是说这些客套话的时候,你快去找谢功安商议正事才对。”
沙东行面色郑重地点了点头,抱拳拜别后,立即站起身离开。因卫学海那番话,他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迟迟未平,也是在与卫学海这番对话后,沙东行才深刻的明白自己与卫学海之间的差距。
人卫学海能在三十岁不到的年纪获得如此恩宠,其能力与手段绝对是挑不出毛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