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剑弘方才走过溪桥之时,确实有看见一方石碑。
溪桥月色如雪,长剑弘光顾着看景,倒不曾注意那石碑写了什么。
如今林仰卿一问,他自然答不上来。
林仰卿也不故作神秘,他直言道:“那溪名唤中离溪,眼前这山名唤中离山。山下这所书院名为宗山书院,但也有人称之为中离书院。”
“中离二字,有何深意?”
“取名中离,乃是为了纪念已逝中离先生薛侃。中离先生为官清正刚直,却因上疏直言触怒了当今天子,被削职为民。可老百姓不会忘记,是他开辟此溪,造福一方。”
“这位中离先生确实是个人物。那么他与这书院又有何渊源?”长剑弘听闻薛侃为民开溪,心中已是敬仰。
但他不知道,这宗山书院的故事,可不止薛侃一人。
林仰卿继续说道:“薛公曾在南京从学于阳明先生。这宗山书院,就是薛公为阳明先生立坊建祠之所。”
“你说的,是王阳明?”
“正是!薛公有中离先生之称,也是阳明先生所赠之号。这所书院,薛公曾在此讲学,传阳明先生之心学于岭南。
后来啊,我们村里的林大钦先生高中状元,归乡后也在这书院讲学。所以宗山书院声名远播,能求学于此的学生士子,自然刻苦。”
长剑弘也没想到,这偏僻山脚的书院,竟有如此底蕴。
他自然知道圣人王阳明的名号,也听楚江东和翁思任说过林大钦,这都是持身以正的人物。
此刻再看那书院里的璀璨灯火,长剑弘仿佛看见了天河之中的熠熠星辉。
这是终将照耀在世人身上的天光。
三人走近了书院。
在书院门口有一座榫卯接合的石构牌坊,坊高两丈、宽两丈有余,四柱三门、两层飞檐,何其古朴壮观!
待三人走过了牌坊,长剑弘蓦然回首,这才发现那坊上“宗山书院”四字的背面,还刻了“仰止”二字。
“仰止?”长剑弘念了出来。
从这两个字里,长剑弘看出了薛中离对王阳明的敬仰之情。王阳明不止是薛中离的恩师,更是他心中向往的高山。
如此一个深受百姓爱戴的人,他所向往仰望的,又该是个怎样非凡的存在?
无意间,长剑弘心中已经镌刻下了对王阳明的好奇。
三人过了牌坊,从书院左侧小道上山。
居高俯视,宗山书院尽收眼底。长剑弘看到了书院里的学子,他们都自顾读书,旁若无人。
这时,长剑弘忽然看到书院里有一人匆匆往外走去。
那人身着一袭洁白的黑领绸织襕衫,衫上似有暗纹,在月色之下映照出了点点微光。
长剑弘正是被这微光吸引了视线,才会注意到此人。
在明朝,襕衫并非寻常百姓可穿的,这一点与宋朝不同。明朝要穿襕衫,得有功名在身,最次也得是个秀才。
可这书院里的学子,看着年纪都还小,怎会有个秀才在他们夜读之时过来打扰呢?
长剑弘的视线紧紧跟着那人。眼看着他即将走到书院大门,长剑弘拍了拍林仰卿,问道:“考了秀才的人,也在这书院里夜读吗?”
循着长剑弘的视线,林仰卿看到了那人离去的背影。
“好像是车二公子?他这么晚了怎会来此?”林仰卿认出了这个背影,可他也想不通。
听见林仰卿喃喃自语,长剑弘好奇地问道:“你认得那人?”
林仰卿具言以答。
这背影他确实相熟,幼时也曾同在宗山书院,受教于林大钦。
那人家住潮州府海阳县,是车员外家的公子。
车员外有三子,嫡长子名唤占梅,庶子行二名唤荐兰,嫡次子行三名唤存竹。
今夜那个背影,林仰卿认得是车荐兰。
他们车家三弟兄,都不是读书的料。但车员外经商活泛,在潮州府是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倒也不在乎科举之事。
不过功名这东西,对车员外而言是锦上添花,可以不要,但不能没有。
所以车员外为其三个儿子都纳粟入监,这在附近也不是秘密。
所谓纳粟入监,便是钱银开道,买一个乡试的入场资格。
士子无功名在身,称为童生;通过童试之后才是生员,也就是秀才;成了秀才方算得是有功名在身,可以参加乡试。
但大多数走纳粟入监的人,都不会继续去参加乡试,而是满足于秀才之名。毕竟当了秀才也算上了一个台阶,可以见官不拜、免除徭役,这对富商公子而言,已经很不错了。
车家三兄弟就是如此。
而且对车员外而言,赚钱才是正事。所以车占梅早早便随其父经商,如今也帮着打理车家生意。
倒是这个车荐兰,林仰卿说起他时,满是遗憾。
林仰卿和车荐兰幼时同学,他深知车荐兰因为庶出之故,尤为努力。年幼时,车荐兰便锋芒毕露,为其讲学的林大钦都曾夸赞他胸有丘壑、腹有乾坤。
直至少年,车荐兰更是飞扬洒脱、不拘小节,其言行举止常常使人如沐春风,而且还是个仗义疏财的积善人。
可就这么一个明亮的少年,三年前第一次随自家商队北上,却突然失踪了。这事当初可是轰动一时,车员外委托了不少武林势力,都没个结果。
听市井传闻,数月前车荐兰突然回到了潮州府,可却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对那几年发生的事绝口不提,也不再过问家中生意,整日里只是流连于烟花柳巷。
林仰卿看着那背影隐没的方向,不由感慨连连。
长剑弘听着他的述说,心中对那人也有了大概印象。他想,若无三年前的变故,车荐兰应该也是个值得相交的侠义少年吧。
可惜。世事就是如此可惜。
不过长剑弘此刻脑海里最在意的,却还不是车荐兰,而是他自己的肚子。
他早间辞别了李老茶农,在山里寻了白衣整整一上午,又和林仰卿等人待到如今,他整日粒米未进,早已饥渴难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