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了杨定这员虎将,陈望心情更加畅快了,咧嘴笑道:“哈哈,二位言之有理,苻坚的仁德固然自古罕有,但其一概而论,那便是良莠不分,瓦玉集糅也,我自有分寸。”
刚刚坐下,只见前方雪地里又有一骑飞奔而来。
等走到城下时,大家凝神一看,不禁哑然失笑,是个大胖子。
见他肩后披着灰黄色裘皮大氅,身穿紫色官袍,没戴帽子,冻得是鼻青脸肿,两耳赤红。
他看到大木牌后,胖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意。
他也抬头向箭楼张望了一会儿,伸出冻得如胡萝卜的一只手向上挥舞,尖着嗓子高呼道:“广陵公救我,广陵公可在否?”
胖子嘴里喷出的白气像烟筒冒出的白烟一样粗。
陈望皱起了眉头,厌恶地撇了撇嘴,低头喝起了冒着热气的茶水。
“平北将军认得此人吗?”王恭眯眼仔细地看着城下,边问道。
陈望向旁边地上吐了口茶叶沫,冷冷道:“哼,一个废物。”
王忱也好奇地问道:“那是?”
“张天锡。”陈望咽下茶水,淡淡地道。
“啊……”座中众人皆发出惊呼,这就是当年凉州之主张天锡啊。
裴堪躬身问道:“平北将军之意,收还是不收?”
陈望还没回答,听见张天锡在城下大声跟兖州军军兵解释着,“我是张天锡,与广陵公在凉州为旧相识,理应入此,还烦劳通报一声,在下感激不尽。”
“张天锡是谁?俺不晓得天西天东,去去去,投诚向东!”一名兖州军兵一看他那狼狈埋汰样子,一脸不屑地指着东大营道。
“……”陈望沉吟了起来,看着狼狈不堪的张天锡,凉州往事历历在目,骑在凉州百姓头上作威作福,不可一世的西平公也有今天。
这厮把凉州祸害的不轻,任用奸佞嬖人,鱼肉百姓,欺男霸女不说还把凉州十几万大军葬送了,留下个烂摊子,自己竟然赤身抬棺投降!
他还有何面目说是我的旧相识?
但又一想,如果自己不收他,恐将来会被天下人所耻笑。
朱序、徐元喜、周虓、丁穆等许多人都被氐秦俘虏,都在长安担任伪职,他们的事迹可以说成是忍辱负重,身在秦营心在晋,张天锡就不是了吗?
于是对下面城垛口处的穆崇吩咐道:“让他进来吧,安排在县城空置民舍内赏口军粮吃,等班师回谯郡后,派人送他去建康由陛下圣断。”
穆崇躬身施礼,转身向城下大声喊道:“放他入内,送民舍看管起来。”
下面军兵忙躬身领命,一挥手,后面军兵把木栅打开。
张天锡催马一头扎进了城里。
“唉,这就是张天锡啊,当年也是一方霸主,可惜,误入歧途,投错了方向,落得如此下场。”皇甫奋叹息着道。
他出自安定皇甫氏,离陇右较近,对凉州张氏的历史了如指掌。
崔达感慨万千地道:“幸亏得遇平北将军,宅心仁厚,宽宏大度,换了别人早就将其斩杀了。”
王恭吹着茶盏中的热气,但话语却是如此刻凛冬般冰冷,“平北将军虽有海纳百川的胸怀,但我兖州决不留无用之人。”
座中幕僚暗暗心惊,忙端起茶盏,掩饰着尴尬的氛围。
陈望暗道,我这大舅哥哪里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性格刚烈,眼中不容得一点沙子,唉……水至清则无鱼啊,初衷很好,无可辩驳,但按照你的经营手段来,兖州哪还有人?
想到这里,笑着对大家道:“哈哈哈……孝伯此言差矣。人之才行,苟有所长,必有所短。若录长补短,则天下无不用之人,择短舍长,则天下无不弃之士。昔孟尝君如孝伯所言,门客中没有鸡鸣狗盗之人,早已命丧咸阳喽。”
被陈望委婉地责备了一下,王恭俊美的脸上泛起了一阵红晕,默默地点了点头。
正在这时,有几十骑奔向了武平县城南门。
陈望定睛仔细辨认,虽然这些人狼狈不堪,丢盔弃甲,穿戴不齐,有的还带着伤。
但他还是辨认了出来,不由得激动地拍案而起,高声对箭楼下的穆崇和拓跋珪道:“涉珪,你亲自下去将他们接进来,快去,快去!”
皇甫奋等人不认得,但王恭和王忱也跟着认了出来,跑在最前面的正是朱序和徐元喜。
拓跋珪闻言赶忙向城下跑去,不多时,出了城门,过了吊桥,命军兵将木栅打开,躬身施礼,朗声道:“我奉义父之命前来迎接二位将军!”
朱序从马上跳下,上下打量着拓跋珪问道:“你是……”
“他是平北将军的义子,拓跋珪。”徐元喜从后面走过来,介绍道。
朱序虽然黑脸上有些疲劳之色,但闻言精神一振,伸手拍着拓跋珪的肩膀笑道:“你就是拓跋珪,哈哈,好小子,早就听说过你。”
拓跋珪认识徐元喜,不认识朱序,他向后撤了一步,躲开朱序的拍打,向徐元喜忙躬身施礼道:“平虏将军许久未见,一向可好?这人是……”
“他是朱序,可曾听说?”徐元喜手抚花白胡须道。
拓跋珪眼睛一亮,上下仔细打量了朱序,忙躬身一揖到地,“您就是大名鼎鼎的兖州勇将朱序啊,义父特差我来迎候二位将军,请二位跟我来。”
说罢,他一边做着请的手势,一边侧着身向吊桥上走。
陈望在上面看得清楚,暗暗点头,他并不是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让朱序等人跟在身后。
小涉珪这些年对于孔孟之道,中原文化领悟的挺好,待人接物,谦恭有礼。
此子将来定是个人物,跟我那个从小生长在蜜罐子里的凉州义子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自己走时,大豫还小,仅五六岁,现在不知怎么样了。
陈望站起身来,带着众幕僚一起下了箭楼。
在箭楼门口等了不多一会儿,拓跋珪引领着二人上了城头。
陈望赶忙向前走了两步,躬身一揖,饱含深情地道:“次伦、徐太守,你们二人终于回来了,受委屈了……”
后面众幕僚也跟着躬身一揖到地。
徐元喜被俘也就几个月的事情,但朱序被俘已经有四年,确切的说陈望从远赴凉州那一日算起,就再没见过朱序,已经有九年了。
朱序凝神看着陈望,他先是笑了,而后笑着笑着就哭了。
最后他匍匐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只顾自言自语道:“我回到兖州了,终于回来了,少主啊,我无日无夜不在思念有这一天啊……”
终于回到了祖国怀抱了,他将这些年来的委屈,一股脑地用泪水和哭喊发泄了出来。
孤守襄阳一年多,朝廷和荆州没有一个援兵来救,就像一个没有父母的孩子。
身陷长安氐秦政权达四年之久,虽然是锦衣玉食,轻裘肥马,官居度支尚书,但与各族胡人同朝为官,深以为耻。
“次伦,节哀,都过去了,”陈望蹲下身子,红着眼睛,拍打着朱序的后背安慰着道:“你立了大功,没有你,就没有这场淝水大战的胜利,一雪前耻。”
“少主啊,留得这条贱命,只为有今日,如今得偿所愿,此生无憾矣……”
“快起来,这么多军兵,像什么话,日后你还是我兖州的大将,要统领他们的嘛。”
说着,陈望将朱序拉了起来,引领着他和徐元喜向箭楼走去。
在一楼遇到了正在擦拭着长虹剑的周全,朱序一手擦拭着眼泪,一边看着周全招了招手道:“老周,好久不见啊,你他娘的一点儿没变。”
周全罕见地站起身来,向他拱了拱手道:“次伦将军安好。”
“好,好。”朱序一边摆手说着,一边向楼上走去,他现在看着谁都亲。
陈望吩咐骁骑营军兵,带着城下的几十人去郡衙好生招待。
再命人速速开锅做饭,送到二楼上。
来到二楼,陈望向朱序介绍了皇甫奋等人,又和王恭、王忱见了礼,大家坐回了窗前的座榻。
不多时,骁骑营亲兵把米饭和炖的鸡、鸭、猪骨端上。
朱序和徐元喜也顾不了许多,狼吞虎咽地大嚼了起来。
边吃,二人边向陈望介绍了淝水大战的情形。
跟陈望所预料的一模一样。
四天前的上午巳时,苻坚看着淝水对岸的晋军正在按部就班地登船(谢石指挥的后军),于是下令命军兵退后十里。
这下子可坏事了。
秦军的前锋部队总指挥是苻融,而下命令的是苻坚,他这是越级指挥。
如此数量庞大的军队不是拍脑门拍大腿说退就退的,得按照部队纪律条例一步步一层层地详细安排,有秩序地后退。
当天王陛下的命令下达后,秦军众将立刻陷入了尴尬的境地,我们是听天王的还是听主帅的?
苻融一看兄长已经提前下达了撤退命令,他很担心会引起混乱,派中军亲兵们在大军中再下达一道命令,有序撤退。
于是两道命令先后下到了基层广大指战员那里,本来稀里糊涂的大家伙儿,心里不乱才怪呢。
前面的秦军军兵向后退,后面的还没反应过来,正在思考着怎么个退法。
接下来本来威武齐整的大军阵型乱了,后面的秦军根本就不知道淝水岸边发生了什么,只看见前面的兄弟部队在向后退,陷入了一片惶恐之中。
洛涧新败,本来军兵心里都有个梗,军营里传说晋军作战神勇,八公山上的晋军也不在少数。
一开始大家还一步步地往后退,但是不知道几十万人中有谁跑了起来。
有人带头跑,那其他人也就敢不怠慢了,跟着也跑了起来,结果越跑人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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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今时代在音乐会、足球场和体育场还有其他公众场合都发生过踩踏事件,人均密集的情况下,最可怕的就是有人带头跑,一旦有第一个人开始了,其余人都会跟着盲从,你跑的快逃的快,我也不能落后于你。
这是人的求生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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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这种恐怖的气氛就像瘟疫一样波及了秦军整个部队,许多人丢下了笨重的盾牌、武器,掉头就开始逃命了。
最为要命的是苻坚在军事会议上说的“半渡击之”战术,只有少数一些高级将领知道,而且苻坚还要求保密,生恐此妙计由细作传到对岸晋军那里。
所以很多人都不知道这是战略性后退,而不是真的退兵。
一时间,秦军阵地一片大乱。
这时,朱序、徐元喜以及他寿阳的部下们按照陈望的指示,开始了他们的表演。
他们在秦军各处高呼道:“秦军败了,秦军败了……”
苻融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在人群中来回纵马奔驰,大声疾呼:“停止后退,拿起武器!”
但战场上乱哄哄地一片,秦军看见身穿金盔金甲的主帅苻融到处前后乱跑,还以为他也在逃命呢,而他的喊声没人听见。
说来也奇怪,“秦军败了”的喊声大家都能听得见。
东岸的谢玄看见了西岸的秦军已经一片大乱,此时不攻更待何时。
于是令旗一挥,大声下令道:“全军渡河,进攻!”
又是刘牢之,一马当先率领五千北府兵的骑兵趟过了淝水,一盏茶工夫就上了对岸,像猛虎一般扑入了逃命的秦军中。
随后谢玄、谢琰、桓伊、孙无终等部迅速在淝水各个最窄的地段搭上了提前已经准备好的浮桥。
各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过了淝水。
这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一边倒的屠戮。
秦军根本没有人阻止抵抗,只顾各自逃命,被晋军杀死和自相践踏而死的人,遮蔽山野堵塞山川。
从项城后续赶来的秦军正在搭建浮桥过淮水,一看这边已经败了,也就不过了,转身向后退去。
十几座浮桥也成了秦军先锋部队的救命稻草,一时间浮桥上挤满了逃向淮水北岸的人,落水淹死者不计其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