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三,晨巳时。
建康,崇德宫。
褚太后躺在寝殿的床榻上,侧过头,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殿内。
熹微晨光从雕有百鸟朝凤的窗棂中透出,放射到光洁的汉白玉地面上,一只只黑色的鸟儿似欲展翅飞翔。
远处的田孜蹲在靠门口的一个小铜炉前,扇着蒲扇,铜炉上的砂锅冒着热气,滋滋作响。
黄芪、白术、丹皮、炙甘草等夹杂在一起的浓重气味充斥寝殿,闻之欲吐。
但她已经无力阻止田孜和小芳给服这些难以下咽的药汁了。
“太后,喝点汤汁吧。”
褚太后收回眼神,看见小芳站在床榻前,手里捧着一只玉碗。
“方才淑太妃过来了,您正在安睡,她带来亲自熬制的红枣血燕汁,说是最补气血了。”
褚太后蠕动着干瘪的嘴唇道:“喝水,我想喝水……”
但小芳似乎并未听清她在说什么,转头看了看身边的两名宫女。
一名宫女过来,双手伸到褚太后的腋下,将她上半身轻轻抬起。
另一名宫女迅速地将一个厚实的柳絮靠垫塞到她的后背。
小芳坐在床榻上用小银勺,一勺一勺地将黑红色的汤汁喂到褚太后的嘴里,并低声安慰着,“太后,您会好起来的,多吃些饭食身子才能康健啊。”
这话褚太后听了不下三百遍了,她苦笑了一下,没有回应,艰难地吞咽下已经尝不出什么滋味的液体。
喝着喝着,她感觉到疲惫不堪。
咽下这些汤汁,耗费了她大量的体力,竟又迷糊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自己突然坐了起来,仿佛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然后又赤脚下了七、八天没有下过的床榻,身子飘飘摇摇地走出了崇德宫。
宫外还是那熟悉的亭台楼阁,云雾飘渺,不时有仙鹤、青鸟、朱雀鸣啼着飞过。
下了汉白玉阶梯,穿过一道道院落,她走到了一处花园内,绿草如茵,桃红柳绿。
牡丹正值盛开,璀璨如锦。
芍药争辉斗艳,益增繁华。
春意盎然,芬芳四溢。
远处池塘里假山林立,错落有致,中间潺潺流水,哗哗作响,沿着绿草地形成一道小溪流向远方。
这不是皇宫北面的华林园吗?
又好像不是,平日里哪有这么多的云雾环绕其间。
好奇地向前走去,脚丫踩在青草地上,宛如踏在柔软的兔毛地毯上,舒爽无比。
她觉得身上不痛了,而且也有力气了。
她不忍心摘盛开的牡丹和芍药,低头摘了几朵夹杂在花间的黄鹌菜,闻着小黄花瓣上沁人心脾的清香味,身心轻松了下来。
每年春、夏两季她都会来华林园赏花,但从未觉得像今天这么美不胜收。
两只洁白的丹顶鹤,出现在前方,不时抬起头,长喙朝天唳鸣。
褚蒜子好奇地向丹顶鹤走去,两只丹顶鹤也开始向前走,和她始终保持着七八步的距离。
随着丹顶鹤转过一片桃林,远处出现了一座小四角亭。
金碧辉煌的琉璃瓦,绿色的檐上雕着各种各样的精美的花纹。
亭子各有四个翘角,每个翘角上都系着一口铜制的风铃,一阵风吹过,风铃发出“叮叮、叮叮”悦耳的铃声。
亭子的四周用四根大红柱子支撑着,亭内石桌旁却站着一高一矮两个白衣人,正低头看着什么。
褚蒜子走到离亭子有二三十步远,凝神一看,个子高的那个人,神情俊朗,眉目如画,却是她整整四十年没有见过的夫君,晋康帝司马岳。
个子矮的那个瘦削羸弱,脸色煞白的竟然是她儿子晋孝宗司马聃!
司马岳正在指点着手里拿着毛笔的司马聃写字。
“彭子!彭子!”褚蒜子扔下手里的黄鹌菜,一边喊着司马聃的字号,一边提着裙子下摆,快步跑向四角亭。
当她迈上亭前台阶的那一刻,司马岳和司马聃一起回头看向了她,身子却离了地面,随着缥缈的白雾,飞向了亭外,渐渐地消失在了迷雾中。
褚蒜子扑在了石桌上,禁不住泪如雨下,伸出右手向空中拼命挥舞,大声喊着,“不要走……你们不要走……”
然而,除了鹤唳莺啼声,流水声,不见有任何声音回应。
正在抹着眼泪,忽然听到假山后面响起朗朗的读书声。
褚蒜子强忍住悲痛,擦拭了腮上的泪水,出了亭子,向假山后面走去。
转过假山后,又看见了一高一矮的两个男子。
个子高的,银盔银甲,殷红战袍,身形伟岸,细目剑眉,威风凛凛。
正是她人生中第二个男人,曾经两度救过她性命的大晋战神——陈谦。
陈谦正站在矮个少年身后,认真地看着他捧在手里的书。
少年用童稚地嗓音尖声读着,“古者,以仁为本,以义治之,之谓正。正不获意则权。权出于战,不出于中人。是故杀人安人……”
褚蒜子从侧面就一眼看出,这是陈望。
那个从小木讷寡言,温良恭俭,在崇德宫陪伴了自己十年的宝贝儿子。
她生怕再次把他们吓跑,提着裙摆,蹑手蹑脚地向前躬着身子走去。
当她走到离父子俩有五六步远的时候,不远处的那两只丹顶鹤发出“欧欧欧”地长鸣,振翅飞向了空中。
陈谦明显感受到了什么,剑眉竖起,转头看见了是她,脸上露出了她熟悉的灿烂笑容,但他一手抓着陈望的胳膊,也慢慢地离了地。
“望儿,望儿,别离开母亲,别离开母亲……”褚蒜子放下裙摆,拼命地向着他们跑去。
在陈望离草地有半人高的时候,她抓住了陈望的一只脚,继而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将陈望的双脚紧紧地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你们要是飞走,也要带着我一起……
突然,褚太后一个激灵,抽搐了几下,睁开了眼睛。
呵,又是迷糊过去了……
为什么你们都要离开我啊?
只有望儿让我抓住了,他是不会弃我于不顾的,我的好儿子,你此刻在哪里?
褚太后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
但忽然间,她感觉到自己的右手真得在抓住了一个东西,一个热乎乎地东西。
她从枕头上侧过了脸,却见一个人的头趴在她的床榻上,双手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褚太后微微诧异,耳中又听到了鼾声如雷。
她抬眼看去,田孜的苍老面孔出现在上方,轻声禀报道:“太后,是广陵公回来了,他从洛阳赶回来了。”
“是望儿!”褚太后浑浊的眼睛里瞬间噙满了泪水,又很快从眼角溢出,滑落到枕头上。
她不忍抽出被陈望压在脸下的右手,费力地侧过身子,抬起左手,抚摸着陈望的头发。
“广陵公七天来没睡过一觉,见您睡着了,不忍唤醒您,他也睡着了。”田孜在旁轻声道。
“他一定是没吃饭,把他最爱吃的蜜饯取来,待会儿该饿了……”
“唉,唉,这就去……”
待田孜走后,寝殿里又是一片寂静,只有陈望此起彼伏的鼾声。
这粗壮的鼾声似乎意味着她的儿子龙精虎猛,威武雄壮,就像那喷薄而出的旭日一般。
褚太后欣慰地笑了。
当田孜端着装有蜜饯的漆盘回来时,他看见母子俩一起睡着了。
于是把漆盘放在一旁案几上,过来抓住陈望的肩头,使劲地摇晃,把他推醒了。
“广陵公,广陵公,太后方才已经醒了。”
陈望猛然抬头,看向褚太后,见她面带微笑闭着双眼,不禁大惊失色,嚎啕痛哭起来。
“太后!太后啊……您睁开眼睛看看望儿吧,望儿回来了……”
他把褚太后干瘦的双手放在自己的双颊上,不住地呼喊了起来。
良久,褚太后卷长的睫毛眨动了几下,睫毛下的泪珠抖落下来,微微睁开了眼睛。
“望儿,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陈望跪在床榻前,把脸深深地埋在褚太后双手里,哭诉着道:“是我,是我,太后……您为何不说您病得如此之重啊……”
“我终于抓到你了。”褚太后面带微笑,喃喃地道:“你不要走,你陪着我。”
“我不走,我会一直陪着您,望儿再也不离开您了……”
“好,好……”
说着说着,褚太后又闭上了眼睛。
“太……后!”陈望大声喊道。
然而,褚太后却没了声音。
“广陵公,广陵公?”田孜在旁摇着陈望的肩膀轻声呼唤着。
良久,陈望转过头来,抬头看向田孜,恶狠狠地道:“老田,你混账!为何你也不早告之于我?”
田孜苦着脸道:“太后严命,不敢违之。”
“她,她,为何不醒?御医都是干什么的?”
“御医天天来看望太后,也给太后用药了,怎奈太后身体虚弱,无法正常饮食。”
陈望放开了褚太后的双手,轻轻地塞入被子里。
田孜凑上前,仔细看了看,叹息道:“广陵公勿忧,太后这是又昏迷了,自从召见了广陵公夫人和儿女们,她就是如此,一天昏迷数十次,白昼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