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众位年轻人一起轰然叫好。
陈望继续向前,看见了夹杂在众人中缩头缩脑,躲躲闪闪的王爽,不禁愣了一下,于是停下了脚步,向他蹙眉看去。
王爽被发现,只得上前两步,躬身一揖道:“卑职拜见广陵公。”
陈望附在他耳边,蹙眉低语道:“你小子怎么也来了,母亲知道吗?”
“嘻嘻,姐丈,母亲不知,这不是应之的订亲宴嘛,我们这些人都自小一起在国子学的,岂有不来之理。”王爽弓着身子,压低声音,讪笑着道。
陈望低下头,附在他耳边斥道:“臭小子,你兄长还在鸡笼山孤身青灯守孝,你跑出来饮酒,如果传了出去,成何体统!”
王爽白白胖胖的脸上堆起了笑纹,央求道:“哎呀,姐丈,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嘿嘿,别可告诉兄长和阿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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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列传第五十四记载
王恭少有美誉,清操过人,自负才地高华,恒有宰辅之望。与王忱齐名友善,慕刘惔之为人。
恭多不顺,每言及时政,辄厉声色。
不难看出,王恭自恃才高,秉性刚直,对属下及兄弟子侄不拘言笑,管教严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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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望和王恭多年同窗,深知其人,想了想,无奈地摇了摇头,压低声音叮嘱道:“少些饮酒啊,速速离去,否则我回府就先告之你阿姐。”
“嘿嘿,多谢姐丈,遵命,遵命。”王爽偷笑着退回人群中。
陈望一边往前走一边心道,这个小舅子看来也是个爱喝酒的,紧随他爹和王法慧。
来到中堂前,上了三蹬汉白玉台阶,抬头一看,见宽敞的中堂内桌几明亮,八只一人高的灯台在中堂两侧散发着耀目的光芒,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谒者仆射诸葛衡和夫人邓氏,以及女儿诸葛文虎一起起身施礼。
陈望早在简文帝时就认识诸葛衡,只是没有深交。
他赶忙快走了几步,来到三人面前,一一还礼,脸上带着歉意地说道:“在下失礼,让诸葛公、诸葛夫人久等,还望海涵啊,在下这还是提早出门,久不在建康,没想到青溪之畔愈发拥堵。”
年过五旬的诸葛衡,须发半白,清矍儒雅,他面带微笑地道:“我们也是刚来不久,广陵公切莫客套,如今的建康人丁愈发多了起来,拥堵在所难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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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衡祖上可是有高人,而且成分相当复杂,在魏晋时期属于独一无二的。
其曾祖为曹魏高平侯,征东大将军,司空诸葛诞。
其祖父是东吴右将军,官至大司马的诸葛靓。
其父又是东晋的大名士,机智善辩,号称“中兴三明”之一的侍中诸葛恢。
前丞相王导曾经和诸葛恢清谈时戏论族姓的高低等级,王导说:“通常大家都说王、葛,为什么不说葛、王?说明王姓比诸葛姓要尊贵一些。”
诸葛恢反驳道:“人们从来不说马驴,而说驴马,难道驴比马强吗?”
——————此故事出自《晋书·卷七十七·列传第四十七》。
诸葛衡是诸葛恢的幼子,没有资格继承父亲的建安伯爵位,也没有太多过人之处,所以一直寂寂无闻。
诸葛衡夫人邓氏的父亲邓攸是两晋传奇大名人,发生在他身上有许多典故,这里就不一一叙述了,有兴趣的读者朋友可以搜一下。
诸葛夫人也是年过五旬,但保养甚好,未见白发,慈眉善目,抿嘴笑道:“广陵公名闻遐迩,威望素着,今日一见,果然是年轻有为,名不虚传啊。”
“诸葛夫人过奖,不才只是承袭祖荫,蒙先帝擢拔,今上错爱,徒有虚名,甚为羞惭,”陈望谦虚着躬身答道。
随即又看向诸葛夫人身旁的诸葛文虎。
见她芳龄二九,桃李年华,身材不高,娇小玲珑,白皙的脸庞上,妆容精致如画,淡淡的胭脂映衬出双颊的晕红,显得娇羞柔弱,楚楚动人。
陈望甚为满意,心情大好,合不拢嘴,“哈哈,这位是令爱文虎女郎吧,果然是名门闺秀,明艳端庄。”
诸葛文虎的俏面更红了,低眉垂目,双手叉腰,屈膝行礼,嗓音绵软地道:“小女见过广陵公。”
“哎呀,快快请起,切勿多礼,愚弟何德何能娶得如此佳人,我们这是高攀贵府了,哈哈哈……”陈望赶忙抬手请她起身,环顾身旁的陈观,大笑起来。
诸葛衡闻言赶忙躬身一揖道:“广陵公过谦,你们颍川陈氏自汉代太丘先生时就已名动天下,才俊辈出,长盛不衰,我们琅琊诸葛氏可是万万不及啊。何进曾悼念曰‘征士陈君文范先生,先生行成于前,声施于后,文为德表,范为士则,存晦殁号,不两宜乎。’,流传两百余年,令人不胜唏嘘。”
“诸葛公过誉了,家父在世时曾数次提及令尊敬公(诸葛恢谥号:敬),尊崇有加,叹服不已,我朝中宗元皇帝也曾夸赞敬公‘以君有莅任之方,是以相屈。’,视为大才,我大晋谁人不知?”陈望一边还礼,一边恭维道。
这个最讲究门第的年代,奉承人最好的方式第一个就是夸赞对方的先祖和光辉事迹,再佐以名人的评语就更加显得熠熠生辉。
其实陈望之父有没有向他提到过诸葛恢,只有鬼才知道。
果然,诸葛衡一听提及先父,表情肃穆之余,隐隐也有了骄傲之色,毕竟诸葛恢是东晋排名靠前的清谈大家之一。
陈观在旁听了他们两人互相吹捧了许久,好容易插进话来,“兄长,诸葛叔父,还请先坐下慢慢谈吧。”
陈望点头,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躬身道:“诸葛公请上座。”
“哎哎,岂敢,岂敢,广陵公请上座。”诸葛衡赶忙还礼,也伸手道。
抛去门第不论,陈望那是广陵公,论官阶是三品正号将军,又手握一州军政大权,自从车骑将军桓冲去世后,放眼举国上下,也没有几个人能及。
尤其是去年陈望二十万大军出谯郡,收复洛阳,占领中原之后,江东民间都给陈望冠以“北境之王”的称号。
而琅琊诸葛氏自诸葛恢去世之后,就已渐渐沦落为次等士族,跟陈望相比有着天壤之别。
即便他曾祖诸葛诞是诸葛亮、诸葛瑾的族弟,现在也只能拿来在酒醉之后感慨一番,别无他用。
诸葛夫人在后面掩嘴轻笑道:“你们二人可以了,再互相让下去,大家都不用吃饭了。”
“哦,哦,哈哈,那在下就勉为其难,不跟诸葛公客套了。”陈望好似这才觉察到,只好不再谦虚,半推半就地坐了正中座榻。
诸葛衡坐在他的上首,依次是诸葛夫人和诸葛文虎。
陈观坐了下首座榻。
周全和花弧在陈望身后,手按佩剑,昂首而立。
诸葛衡看向他俩,向陈望问道:“此二位壮士为何不坐下来一起饮酒?”
“诸葛公不必在意,他二人是我兖州军中伍卒,已经习惯于此。”陈望摆手,一边端起案几上的茶水喝着,一边道。
陈观举手吩咐道:“来人,上酒菜!”
几名身材魁梧的家丁闻听,赶忙向中院东侧走去,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陈望看着他们的背影,笑着对陈观道:“三弟,你府中的这些家丁哪里找的,身形魁梧,步履矫健,一看像是习武之人啊。”
“咳咳,”陈观咳嗽了两声掩饰住惊讶,干巴巴地道:“兄长看差了,他们也都是吴地庄稼人,却有几分蛮力罢了。”
陈望笑了笑,不再理会陈观,转头对诸葛衡道:“诸葛公,在下刚回京师不几日,敢问朝廷可有何新礼仪推出,我也好学习一番,以免入朝失态。”
这可问到了诸葛衡的擅长专业了,他的谒者仆射岗位就是司职朝会礼仪的。
诸葛衡手抚花白胡须,摇头晃脑地眯眼道:“老夫最近发现,有些大臣拜见陛下时,并不以首至地,颇为不敬,《尚书.舜典传》上记载:‘稽首,拜中最重,乃臣事君之礼。’若再加以纠正,将来恐越发无人臣之道了。”
陈望严肃地点着头,表示赞同之意,又自省起来,前几日上朝自己也没有把额头接触到地面,是不是被诸葛老儿发现了?
于是赶忙郑重地道:“诸葛公所言极是,人臣之礼断不可荒废,未雨绸缪,现在不整治超纲礼仪,将来到我们的子侄辈还不知成何体统。”
诸葛衡深以为然,抚须颔首道:“广陵公洞彻事理,通元识微啊。”
这时,陈观府中那些魁梧的家丁将酒菜端了上来,一一摆在各人的案几上,声音哐哐作响。
诸葛夫人皱起蛾眉,有些不悦地道:“应之啊,将来你们大婚之后,得找些做事稳重细致之人,或者找几个懂规矩的丫鬟。”
陈观在座榻中躬身解释道:“婶母所言极是,小侄多在宫中当值,每月回府住超不过十日,也就如此将就下来了。”
“唉,也难怪,你自己在这府中居住,缺少女眷打理。”诸葛夫人舒展了眉头,点头道。
陈望执觞刚刚将盏中倒满酒,听到中院里人声鼎沸,司马尚之带着一众年轻官员来到中堂阶下,齐声高呼道:“卑职等,借应之兄订亲宴席,敬广陵公一盏,祝广陵公率领中原之师早日荡平胡虏,恢复大晋河山!”
陈望赶忙站起身来,满眼望去,堂下江东青年才俊,都是十二年前自己和国子学同学的影子。
那时的他们也像现在一样,慷慨激昂,满脑子建功立业,一起誓师北伐,高唱着嘹亮的军歌,踏上了为国效死的淮北大地。
他端起酒盏,高举过顶,高声道:“陈某不才,得陛下赏识,委以重任,自当赴汤蹈火,奋勇向前,不负君恩,不负天下苍生!然,我大晋更需江东青年俊杰振兴国祚,望诸公砥砺前行,文武兼修,将来更胜陈某百倍!”
众年轻官员们得陈望鼓励,无不心潮澎湃,一起将盏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学着兖州军前进的口号,发出了“厚!厚!厚!”的雄壮喊声,声震夜空。
陈望喝完盏中酒,豪放地向中院里众人挥了挥手道:“今晚是应之订亲之日,诸公尽情畅饮,稍后我再下去与诸公共饮之!”
年轻官员们大喜,欢天喜地地回到了各自座榻中,豪饮了起来。
陈望坐下,再次填满酒,端起酒盏向诸葛衡道:“在下敬诸葛公,诸葛夫人,也愿文虎女郎和舍弟缔结良缘,订成佳偶,赤绳早系,白首永偕。”
诸葛衡和诸葛夫人一起举盏,随着陈望一饮而尽。
建康八月,淡去赤热,暑气渐退,凉风习习,令人身心舒爽。
夜空深邃而又清澈,漫天繁星点点,像无数颗钻石镶嵌在深蓝色的幕布上,闪烁着迷人的光芒。
空气中弥漫着美食和佳酿的香气,中堂内外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陈观在中院里和国子学同窗们共饮了一气,双颊红润,脚步微微有些轻浮,端着酒盏走上中堂,来到诸葛衡面前,躬身一揖道:“诸葛叔父,婶母,文虎女郎,请移步到后院,看看小侄的书房和几间卧房,指教小侄,可否布置有误?”
诸葛衡看了看诸葛夫人,见她表示同意,于是向陈观点了点头,微笑道:“如此,我们就近前观看一下。”
然后又对陈望施礼道:“广陵公稍等片刻,我们去去就回。”
陈望还礼,向后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舍弟愚鲁,有不尽之处,还请文虎女郎直言相告。”
“是……”诸葛文虎一脸娇羞地道。
三人起身,随着陈观向屏风后走去。
待他们走后,陈望夹了一块羊肉丸子塞入口中,一边嚼着,不经意地看向中院里。
突然,他脸色大变,一瞬间汗毛孔竖了起来,后背冷汗叠冒,浑身上下感觉一片冰凉,双手抖动个不停。
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经进了中院大门,正向这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