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个儒林外史原著中善于舞剑冒充侠客行骗的江湖拐子,范进谈不到喜也谈不到恶,这一点与之前的周进大不相同。换句话说,于范进而言,张铁臂只是一路人,死活荣辱和自己没什么关系。
之前曾光案里抓到他,利用其指认同伙,把曾光在长沙的势力一网打尽之余,也着实敲打了长沙本地的大户士绅一番。在范进看来,张铁臂这个人操作好了,就是个可居奇货,对于张居正新法实行,有莫大助益。按说官府应该把这家伙留在湖广办事,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成了东厂的人,见面之后,很是有些诧异。
张铁臂显然已经从某个渠道了解到范进如今的身份,见面之后二话不说纳头便拜,“范大老爷在上,受小人一拜。小人当日误入歧途,几犯下抄家灭门大罪,多亏范大老爷提点,才让小人浪子回头戴罪立功,总算走上了正道,您就是小人重生父母再造爹娘,小人这辈子就跟定您了。赴汤蹈火……”
“行了,我不想听这些废话,只想听实话。”范进打断了张铁臂的表忠心,只问道:“你怎么从湖广跑到这了,又成了东厂的人,这是怎么回事?”
张铁臂苦着脸道:“小人也不想离开湖广啊,那里物华天宝,很有油水。可是不走不行啊,再不走,小人这条命就要断送了。”
妖书案的影响,远超出范进的想象。直接的影响就是何心隐无辜被捕,最后竟是不明不白死在监狱里。曾光等首领,也都没逃过一死。而间接的影响,则比这个还要严重。
天台耿家的天窝,岳麓书院,都在这次事件里受到波及。本该也是罪魁之一的吉王府,反倒靠着最后时刻的出兵挽回局面成了剿贼功臣,借着查办妖书案的机会大肆侵吞民田以及其他士绅的土地,遇到争端就要把对方办成反贼一党。在范进一行人离开后,吉王府越发没了顾虑,明抢硬夺无所不为。一时间长沙城人人自危,民心大乱。
除去吉王,衙门的胥吏也有人趁这个机会敲诈富户,乃至谋人妻女者也大有人在。张铁臂就是他们手里的一把利刃,说谁是通贼的余党,只要张铁臂一指,就算是证据确凿。
为了利益的争夺最是残酷,士绅们也不会坐以待毙,加上因为书院被封而心怀不满的书生,也是一股不容小看的力量。他们未必有胆子挑战王府,但是收拾张铁臂还是敢的。
张铁臂久走江湖,脑子并不糊涂,看的出眼下吉王府这些人胡作非为,是在走一条异常危险的道路。如果未来事情不可收拾,自己随时都可能被丢出去平息民愤。是以寻了个机会,卷了笔银两逃之夭夭的
他先是靠金银打点,在锦衣卫做了军余,随后又在南方搭上东厂的路子,成了一名番子。
东厂的人事管理比锦衣卫更为混乱,所招募的部下原本是自锦衣卫里选拔,后来便是城狐社鼠市井泼皮,也都网罗到里面。像张铁臂这种人对东厂来说,倒也不算他奇葩。
但是在任何机构里,关系都是第一要素。张铁臂在官府里没什么背景根基,始终又找不到得力靠山,黑如煤炭。身上的积蓄不是被上官盘剥,就是被同僚强借所剩不多,范进是他最后能抓住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听他叙述着情况,范进的眉头皱了几皱,又舒展开来,点头道:“我身边确实缺人,这样吧,你和关清、志高他们一起,有事听关清安排。进了官府的门,就和混江湖不一样,过去跑江湖的习惯要改一改,否则要吃苦头。我其实就是个进士,身上目前没有差遣,跟着我,也未必算是什么好前途。我只怕委屈了你这东厂大人物。”
“范老爷说的哪里话来?小人在江湖上学过相术,一看范老爷就是官星发旺,日后必是飞黄腾达紫袍金带,小人能在您面前牵马,就是祖宗八代修来得福分,哪里敢说什么委屈。您要小人做什么,只管吩咐。就像对付那小娘子的事,只要您说一句,小人立刻就把她捉来送到范老爷房里去,保证不让外人知道。”
范进冷冷一笑,“我给你的第一个吩咐,就是没事少说话。好汉出在嘴上好马出在腿上,不过在官场里,不需要好汉,只需要好马。少说多做该忘的事,全都忘光,这样不但有利于前程,也有利于长寿。记住读书人的忠告,不会吃亏。”
“卑职遵命!”
望着范进三言两语,就把个昂藏大汉训得如同三孙子,郑婵便觉得自己也有威风。拉着范进的胳膊道:“若是没让奴家遇到那个恶魔该有多好?那样奴家便能把个囫囵个的自己伺候当家的,不会像现在这样,总是矮着一头。总是上天眷顾,让奴家遇到当家的这么个好男子。只看当家的方才教训这大汉的气派,奴家就知道自己没选错人。就是京里那夫家,打死他也没有这个本事。”
“这算什么本事?无非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我是文官,他是武夫,很正常的事。真正的本事,是让沙娘子对我感恩戴德。这几日你多费些心思在她那里吹吹风,该吓就吓,该哄就哄,我相信你做得好这事。继荫那里我来办,一定要让她们从骨子里认可我们是好人,这一番心血才不算白费。”
“我懂。一定会为当家的把事办好的,让沙氏对当家的死心塌地,再不会起别的心思。”
于船上的母子而言,之前在京师生活里,由于花正芳的社交圈子有近于无,让他们并没有真的参与到官场生活之中,于这个圈子的险恶生态,实际是体会不到的。继荫只是个孩子,于人世险恶一无所知,沙氏限于所接触的圈子,实际见识也不比儿子强出多少,在被东厂伪装的官员骚扰之后,就连最后的一点疑虑也没有了。于范进的心思和谋算无从感觉,对于范进只剩了感激和爱戴。
郑婵将张铁臂说成是范进雇佣的护卫,见他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沙氏从心里就害怕,总觉得这人像是个强盗,也觉得或许只有这样人可以震慑那些强徒。心中略略安定之余,又觉得为了自己母子安全连累范进破钞,实在大为不妥,乃至于勉强着自己走出船舱,向范进道了两次谢。
继荫的身体痊愈之后,白天跟着范进读书写字,晚上便回到母亲身边。问起白天课业,继荫眉飞色舞讲着今天跟义父又学了多少东西,又或是练了多少字,还将自己的功课以及范进写的示范给母亲看。有时是字,有时是画。
沙氏自身不通文墨,让她看字实际也看不懂好坏,只是觉得范进的字写的很漂亮,画也画的很像,如果不是他画了老爷遗容,自己思念夫君时,就没了什么可看的东西。这样的人想必学问了得,儿子跟他学习,绝对不会有差。
更重要的是,儿子以前随老爷念书时,实际是又爱又怕的。毕竟花正芳教子严格,动辄就用戒尺打肿儿子的手,小孩子难免对读书产生畏惧。现在这样每天盼着天亮好去读书,根本不想休息的时候,则不多见。
另外一条,便是继荫自从跟着范进,终于表现得像是个孩子了。以前的他就像个小大人儿,说话行事很是老成,教养是有的,外人看来也少不了夸奖几句,可是对于母亲来说,这样的儿子总觉得少了灵性,让做娘的心里不安。
由于漕船就那么大,除非她把自己关在舱里不出来,否则出去时难免与这对师徒捧上,看到偶尔范进给儿子讲故事,或是带着他做游戏,以及儿子逐渐变得活泼开朗的样子,沙氏内心深处倒是颇为安慰。毕竟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就只剩了继荫,只要对他好就好了。
午夜梦回之时,听到继荫在梦里喊着“义父……爹爹”。沙氏的眼眶微微泛红,来到儿子床边,看着他在梦里依旧微笑的样子,她便不禁叹口气,暗自想着:可怜的孩子,实在是太想要个疼爱他的父亲了。可就算自己可以不管名声人家范恩公也要在乎,再者年岁和身份上的限制,也注定范进只是他的义父,不会是继父,这是没办法的事。
有了这些插曲之后,路上沙氏也就越发的低眉顺眼,虽然论起来她可以算范进的长辈,反倒是摆出低身段来主动讨好,不再提什么要求或意见。这种低身段的保证下,旅程的后半段格外顺利,再也没了什么波折。
月上梢头,紧紧抱着范进的郑婵脸红红的,还没从刚刚结束的兴奋中回过神来,眯着眼睛过了好一阵,才道:“当家的,你说钱采茵那个表子,这时候在哪个男人怀里?会不会是国泰?”
“你想太多了。”范进在她身上轻轻捏了一把,“再说,背后编排人是不好的。采茵和我没有名分,我没权力束缚着她什么。我给她留下一笔银子,就是让她可以开始新生活的,只要她想,随时可以嫁人。以她的品貌加上丰厚身家,嫁个过得去的富商不难。将来我也会这么安排你……”
“不……我什么都不要,就要当家的像现在这样抱着我就好。只要当家的不嫌弃我过去的事,不嫌弃我一身酱醋味道,我什么名分都不要,也要给你生儿子!”郑婵抱紧了范进,她可不会把这么一个有才有貌更有钱的男子放开。
“过去在朱家,我算是进了十八层地狱,见到当家的是老天补偿我的,我才不会和你分开。我跟姓钱的贱人不一样,就算当家的把我扔在哪,我都不会让男人碰我一指头,就像这沙家娘子一样,给当家的守着贞洁牌坊。”
范进叹口气道,“贞洁牌坊很苦的,不值得。遇到合适的男人再走一步,不失为一个好选择,我不会怪谁。其实沙家娘子如果心眼活动些,嫁给我恩师做个小,也是个好归宿,她这种性子到了句容,也不会太好过。……不过和我没关系了,人送到地方,就翻不起什么风浪,接下来我带你好好玩玩,给你买几件上好首饰衣服,你喜欢的就只管买下来。”
郑婵大喜道:“我就知道当家的对我好。可是那银子不能乱花了,当家的将来还要娶大娘子,要花好大一笔钱,奴家可不敢再让当家的为我破费。只要当家的别有了新人忘了旧人,比给我什么都好。”
两人又是一阵纠缠,郑婵道:“当家的,你的手段真厉害,现在这家母子都算是被你攥在手里了,没人再有异心,不怕她们出别的乱子。那小的且不去说他,已经拿你当亲爹看待,就是那沙娘子,若是当家的对她有意,在船上就能把她弄到手。”
范进的手在郑婵身上轻轻游走,“我说过了,不是对所有女人都要用那招的。这种没什么脑子的女人好对付,根本犯不上如此。再说她是恩师惦记的女人,我不能对不起恩师啊。现在这样就很好,既不用弄脏自己的手,也可以让她们不会乱说话。将来如果有机会,还是要把继荫带在自己身边比较放心,至于沙氏……那女人也就那样了,想说什么也没人信。有你在我身边就够了,我不会打她主意的。”
郑婵原本在心里,是把范进当成一个光芒万丈的活菩萨看待的。直到成了枕边人,才发现这个男人狠辣起来,远不是朱国臣那般泼皮无赖所能比。但是不知怎的,往日在朱国臣身边时,对其和党羽只有仇恨,于其手段也深恶痛绝。可是在范进身边,对他的手段非但不反感,反倒愿意参与其中,为他出一份力。
或许这就是命吧?她心里想着,只要是这个男人做的事,哪怕伤天害理,自己也愿意为他去做,只要他欢喜,就什么都好。是以明知道范进是在算计人,她非但不恨,反倒想要参与其中。如果范进真对沙氏有意,她早就动手帮着男人将其拿下,现在听到这话,心内只觉无比甜蜜,只盼着这条水路永远没有尽头,一生都不要靠岸才好。
想归想,船终究还是到达了目的地。事先由于派人送了信,花家已经知道消息。船一到码头,就见码头上一片雪白,披麻戴孝的人群密密麻麻,想来已经看到船的影子,在专人指挥下,已经放声大哭起来,哭声一路飘到船上。继荫紧闭着嘴巴,手紧紧抓着范进的衣袖,看的出他非常紧张。范进安抚道:“不用怕,乃些是你的亲人,别怕。”
“不……义父才是孩儿的亲人。义父答应孩儿,在句容多待几天好么?如果义父马上就走,孩儿……会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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