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天上一轮寂寂弦月,四下里只剩下若有若无的虫鸣声,连村里的鸡鸣狗叫都已经听不见。
刘北斗回到僻静小院,到屋里一阵鼓捣,不知道从哪里又找出小半坛酒,回到桌边坐下,倒了一碗,自嘲笑道:“活了三百多岁,可一想到这一闭眼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还是怕呀,得借点酒劲壮胆。”
桌上已经没有下酒菜,他也懒得再去弄,端着碗干喝酒。
桌子对面,李青石这些日子大概真是累得够呛,这时睡的十分香甜,从不打呼噜的他竟发出轻微鼾声。
看着这个朝夕相处超过十年的徒弟,刘北斗脸上流露李青石从没见过的赞赏与满意。
这么多年,虽然从没说过半句好话,但他对这个徒弟其实一直都很满意。
让他最满意的,不是这小子与生俱来的灵气与天赋,而是他认准一件事后那份超越常人太多的大决心大毅力。
十年重塑根骨,说起来简单,那可是要把全身所有骨头都生生敲碎,长好后再敲碎,反复三次。
已经记不清这小子有多少次疼的死过去又活过来,却从来没半点想要放弃的意思,甚至怕他这个老头累着,能自己动手的时候都会咬牙自己来。
拿胳膊粗的木棍狠砸自己膝盖骨,咬牙拿后脑勺砰砰撞树……同一个位置,每次都拼尽全力,看着都疼,可他就是能每一下都毫不犹豫,势如疯虎,世间恐怕除他之外,再无第二人能做到。
这么玩命,只是因为他说他根骨太差,只有重塑根骨才能在武道一途有所成就。
他当然知道他为什么执意学武,只是不知道他们母子经历过怎样的苦难,才能让他在母亲死后,生出这么大的怨念,与仇恨。
另外值得一提的,便是这孩子的心性,为习武吃了比别人几辈子都多的苦头,可当听说过了十八岁就已经与武道无缘的时候,仍旧没与他这个骗子师父翻脸。
自己这些年愈发惫懒,十年来,其实都是这小子在鞍前马后的伺候,也从来没有过半句怨言。
干瘪老头又是几碗酒下肚,一双老眼愈发迷离,大约是真有点喝多了,开始自言自语碎碎念。
“你小子一定要争气啊,一定要练到神仙境,千万别给老子掉链子,否则老子可就真活不过来了。”
“你要能练到神仙境,老子不光能再活过来,八成还能回家。”
“说来也怪,在这边活了三百多年,在那边不过才活了二十多年,可还是觉得那边才是家。”
“就是不知道这时间跟空间是什么规律,在这边过了三百多年,等老子回去,不知道那边是也过了三百多年,还是只过去那么一瞬间?”
他的修为已经是小世界境最顶峰,虽说一直没能跨过最后那道门槛,但站在门口,终归能看到门后的一些风景,现在基本能够确定,跨过那道门槛后,就能完全掌握天地间的规则,到时除了生老病死,甚至能够参破时间与空间的秘密。
叹了口气,老头脸上忽然出现几分落寞,几分思念,几分温柔。
“你总说我不靠谱,老子可是为你守身如玉了三百多年啊,这世间还有谁能做到?”
“就怕等我回去,你已经化作一抔黄土,那咱们的故事,就只剩我一个人记着了。”
老头唠唠叨叨,喝完剩下的酒,踉跄起身,冲李青石说道:“说一千道一万,最后还得看你小子,再说一遍,千万不能掉链子啊,以后跟人打架,可以不要命,但得惜命。”
走到李青石身后,在他背上轻轻一拍,一阵清光亮起,没入李青石体内。
“种子给你种下了,能不能生根发芽,就看你了。”
干瘪老头仰起脑袋,清冷月光洒下,那张老脸似乎又老了几分。
醉醺醺一步三晃进了屋,站立片刻,忽然抬起胳膊,左手画虹,右手画龙,接着颤颤巍巍举起两手食指,指向屋顶。
刹那间,一个刺眼光球出现在房梁上,照的屋里亮如白昼。
老头眯起醉眼嘿嘿笑道:“老子这个灯球,它够不够闪耀?”
干瘪老头弯腰弓背,扭腰摆胯。
“等老子回去了,就这柔韧度,一定是舞池里最亮的仔。”
“要是再来几个不开眼的小混混,所有人就都能知道,什么刀枪跟棍棒老子都能耍的有模有样。”
“到时候,姑娘们就只管尽情尖叫吧。”
房梁上的光球渐渐暗淡。
“一个人蹦迪,真是寂寞啊。”
干瘪老头躺到床上,呼吸渐渐微弱,终至无声无息。
在他咽气的瞬间,身边的七星宝剑忽然颤动起来,发出低沉嗡鸣。
没人知道,在这个活过三百多年漫长岁月的老头停止呼吸的最后一刻,心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次奥,忘了跟那小子说,千万别把这七星宝剑给老子陪葬了……”
……
清晨,李青石迷迷糊糊醒来,见桌上摆着两个酒坛,一愣,提起来看了看,都空了,忍不住皱了皱眉:“老刘昨晚这是喝了多少,也没见有多高兴呀,咋还喝上劲了。”
把桌子收拾干净,进了屋,见老头在床上睡觉,嘀咕道:“自己知道跑床上睡,就给我扔外边不管?”
洗了把脸,开始鼓捣着做早饭,把饭做好,又泡了壶茶,老头还没醒,心想这回怕是真喝多了。
刚转了这个念头,忽然觉得不对劲,老刘睡觉一向鼾声如雷,今天怎么这么安生?
李青石莫名其妙觉得有点慌,走到床边推了他一下:“老刘!”
没动静。
赶紧伸手摸了摸额头,冰凉!
脑袋里轰的一下,一下子就懵了。
呆愣愣站了许久,终于敢伸出手去摸老头脉搏,胳膊控制不住有些发抖。
然后就瘫坐到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从呆滞中回神,赌气般推了老头几下,埋怨道:“叫你别总那么喝,叫你别总那么喝,你倒好,越说越来劲,还是郎中呢,自己身子骨自己心里没数?这回好了吧,给自己喝死了!”
说着说着,声音就开始有些不稳。
“你倒是潇洒,说走就走,连个遗言都不交代?”
语声已经带着哽咽。
“你放心,老子说到做到,给你守灵,给你举幡,给你扶棺,但老子绝对不哭!”
开始嚎啕大哭。
“师父!”
从五岁失去所有庇护,就再没掉过一滴眼泪的李青石,这一刻哭的像个没人要了的孩子。
……
干瘪老头刘北斗的丧事办的平平常常。
乡亲们听到消息,都来吊唁了一番,虽说这老头不招人待见,吹牛没个边际,那双老贼眼总爱占妇人便宜,看病还死要钱,可毕竟在村子里住了十年,给不少人都看好过病,何况人死为大,所以都来送他一程。
出殡这天,棺材抬到留云山上,埋人的地方是老头活着的时候自己指的,说他父母就埋在那,李青石不知道该不该信。
棺材放到坑里,不等埋土李青石就打发走了抬棺的乡亲,说想跟老刘再单独待一会。
等人都走没了,李青石在棺材前跪坐许久,搓了搓脸,硬是挤出一副笑模样:“其实有个事一直瞒着你,我娘是给人杀死的,你这一走,往后就只剩下给她报仇了。”
“知道你会武功也没请你出手帮忙,一个是怕你这小身板万一再有个三长两短,再就是你说过,有事弟子服其劳,我这个当徒弟的,总不能指派你办事,何况杀母之仇,我得自己报。”
“等报了仇,就去找那个负了她的男人,说不定这两件事其实是一码事。”
又絮絮叨叨几句,李青石拍了拍旁边那一摞医书:“你这医书写的太糊弄事,天底下除了我,恐怕没人能看懂了,等有空闲了我再自己写吧,这些一会就给你烧了。”
拿起那把难看的七星宝剑:“你也没啥家当,只有这把七星宝剑,就跟你一块埋了吧。”
说完把剑扔到坑里。
长剑落到坑里后,开始肉眼难见的颤抖,只是以李青石眼下的修为,根本不会察觉。
然而李青石又想了想,忽然跳进坑里,捡起长剑,撅着屁股爬上来:“他娘的,人死如灯灭,咱又不是大富大贵人家,可不能学那陪葬的败家行径,再说咱们师徒一场,你总得给我留点东西,这剑还是别埋了。”
开始往坑里填土,起好坟包后,又想了想,拎起那摞医书:“这书也别烧了,我重新写的时候还能参考下,肯定能省不少劲。”
最后看了一眼坟包:“走了,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