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莲峰下的竹舍已成为一片焦黑的废墟。
废墟上青烟缭绕,残梁斜落,灰烬中爆出点点碎金般的火星,“劈劈”着响。那片曾经幽静的竹林如今已不成模样,烧尽竹叶的竹子,像一根根枪矛,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从灰烬中显露出来,虽仍曲径但不再通幽。
石桌、石椅仍在那里,但更像是在扭头冷眼张望。
方凌远远地看到这一切,心头一阵发懵,片刻后才发出一声愤怒的厉啸。
这里曾是楚孤先生对他传道授业的地方,虽然只有半年的时光,但作为启蒙之地,他看到了世界的另一扇窗,结识了一些年纪相近的玩伴,彼此间带来了许多快乐。
然而,这一切都被毁去了。
方凌在厉啸中腾空而起,与之同时,小船被震成无数碎片,漂荡在江面上。
朱氏兄弟俩来不及反应,直接沉入江中,好在离岸很近,两人一阵手忙脚乱,狼狈地爬上岸。他俩没来过竹舍,但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多少也能明白了一点什么。
那声饱含怒意的厉啸,令周遭的空气变得凝滞,仿佛有一片空间在碎裂。
气流鼓荡在兄弟俩的耳边,尖锐的耳鸣犹如细针刺进脑海,他们忍不住脑海中的刺痛,瘫倒在地。
倒是他们身上湿漉漉的水迹在那声厉啸之中,像被烘干了大半。
这是方凌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愤怒的滋味。
有一瞬间,他的神念游离躯体,审视了一下愤怒中的自己,他有足够的理由愤怒。
这种感觉很新鲜,但还是惊诧自己的愤怒的样子,也惊诧那迸发出的啸声。
显然,那啸声不同于一般的厉啸,而是动用了某种法则之力,因为朱氏兄弟俩湿漉漉的衣服,在肉眼可见间,好像被抖动了千百次,瞬间干了大半。
发生了什么?为何会变成这样?
方凌站在废墟中,呆然地看着道道笔直向上的青烟。
青烟中细小的尘埃在半空中挣脱束缚,忽而欢快地散开,幻化成伊边儿、李明召、秦五儿、徐子阳等昔日同窗的面孔,或是在座下彻彻私语,或是课后在竹舍前追逐打闹。
方凌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有些疑惑,这就是他曾经学习和修行的地方?眼前的一切,变得极不真实,像是幻境一般。
朱氏兄弟俩缓过劲来,踉踉跄跄地站到废墟外。
朱锦山想表示一下对方凌的不满,却咬牙切齿地脱口嚎叫道:“谁干的?这是谁干的?”
方凌紧绷的身躯松驰下来,紧握住的双拳渐渐松开,指尖向下,他听到朱锦山的嚎叫,却不能回答。
“肯定是他们!一定是他们!”
朱锦山说完这句话,就显得有些慌乱了。
“好像不对,不成逻辑啊!”
“狗屁的逻辑,不是他们还能是谁?”
“难道先生回来了?”方凌突然说道。
“肯定是楚孤先生遇到那些人了,打了起来。”
“他们没有理由动手吧?”
“打架需要理由吗?”朱锦山不满兄长的疑问,白着眼说道。
他一想到那些追杀他们的人,心里就难免发毛,环顾了一下四周。
方凌不知道楚孤先生的过往,但正因为如此,他觉得先生并非平常寻凡之人,隐世在此,一定有说不得的苦衷。
眼下,此事不论是否与暗月宗有关,此地都不宜久留。
“也许先生并未回来,或许是先生以前的仇家呢?他们寻到此处,找寻不到先生,一把火才烧了这里以泄心头愤恨呢?此前先生离开,可能就是因为感觉到仇家要寻来,才避让一段时间。”
方凌的推断更是在安慰自己,他很担心先生的安危,但也知道无用的纠结是毫无意义的,而且有朱老先生的托付,当务之急是带朱氏兄弟远离此地。
“走。”方凌果断地说道。
“去哪啊?”
“帝都!”
“我姑姑那?”
“我们没去过啊。”
朱氏兄弟俩有点懵了,他们长这么大,脚印没出过朱家方圆十里的地方,神州帝都,在他们看来是遥不可及的。
而且,他们当惯了少爷,那么远的路途,没个人服侍,如何能行?
想到无尽渺茫和艰辛的前途,他俩就觉得无比恐惧,但也知道,走下去,至少还能活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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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啧啧-----”一阵令人毛骨毛骨悚然的尖笑声飘荡过来。
“你们以为你们能逃出这个地方吗?”这是一个充满不屑与藐视的清脆的声音。
朱氏兄弟俩只觉得两眼一黑,小腿发软,就想找一个地方坐下来。
“咦?这三个小子怎么丝毫没有一点楚孤老小子的风骚样子?”一个沙哑的声音疑惑道。
这些声音像是从一个虚无的院墙外传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能跑到这里来的,应当是那老小子的门人,而且那小子身上确有一丝他的气息,错不了的。”
朱锦泰听到这里,心中升起一线希望,不是暗月宗的,这些人的目标是那位楚孤先生。
他俩可不是那位先生的门人啊!他强打精神刚要开口说点什么。
却又听另外一个声音说道:“是不是,又有何妨?宁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
轻描淡写的,好像灭掉他们如同拍死一个蚊子似的。
随着最后一人的话音落下,废墟旁边先后平现出四个人来,他们凭空出现,仿佛之前就隐匿在空气之中。
三男一女,从站位上看,似以那女子为首。
那女子身着月白色烟萝纱衣,容颜娇媚,体态丰腴,却是一头白发,极为扎眼。
另三人,两个已过中年,面色木然、沉稳,看不出任何表情。一个虽年纪较轻,容貌俊美,面色铁冷,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
从装扮上看,他们一袭青色长衫,是东神州人士,并非之前所见的北漠寒原的异族人。
由此,方凌判断这些人与朱家无关,而是楚孤先生的旧人,只不过是来寻仇的罢了。
“小孩,你刚才那般恼怒,看来与楚孤的关系非同一般啊!他溜的倒是挺快,却留你们在这里等死。”
白发女子语气轻柔,声音很好听,不似那三人凶巴巴的口气。
她双目盯着方凌,目光却有些游离和凄迷,像是陷入某种追忆中。
“九妹,和他啰嗦这些有何用?难不成那个老小子能自动现身?”面色铁冷的年轻人抱臂冷声说道。
这一声九妹,把方凌三人叫得有些糊涂了,那白发女子虽然容颜娇媚,但明显比那年轻人年长不少啊!
被叫作九妹的白发女子闻言,转头扫向朱氏兄弟俩,但目光没做任何停留。
这种被人无视掉的感觉,令当惯少爷的朱锦山有些难堪,心中愤愤不平起来。他站直了腰身,又挺了挺胸膛。
方凌心思急转,心想,这几人定然是有十足的把握才会找到这里向先生寻仇的,修为不会弱于先生,看来很难离开这里了,但他们必需走。
方凌正自思付间,忽听白发女子语气陡转,说道:“你这小娃儿,你啸音震碎小船,却不伤及同伴,这份游刃有余的把控力,以你的年纪和修为,实属难得,可见楚孤兄对你偏爱有加啊!”
这种变化,让方凌目瞪口呆。
心想:“她称先生楚孤兄呢!怎么像换了个人?她说的把控?我有吗?我是十分生气啊!就因为生气,才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弄碎了小船。”
不过,那女子的突然变化,也让方凌看到了某种转机。
“你师父去了哪里啊?”白发女子浅浅一笑,百媚横生。
仿佛她从始至终都没有对楚孤断表达过不满。
“楚孤先生吗?不知道啊,先生远游月余了。”
“月余?一个月前就离开了吗?”白发女子眉头皱了皱。
她像长了后眼似的,手臂轻扬了一下,制止住她身后的那名欲举步上前满身怒气的青年。
“难不成楚孤修成了“天机算”?还是说这只是巧合?”那女子喃喃自语道。
她衣衫轻摆,转身向江边走去,走了几步忽又停了下来。
垂首沉思了片刻,背对着方凌说道:“可知你师父去了哪里?”
“先生只说远游一个月,并没告知去了何处。”
那女子心里恼悔不已,心想,这小孩说楚孤远游多日,算来归期就在眼前,这把火烧得------他固然不会心疼这片竹园,可如此一来,又怎会现身与我相见呢?
“你至今没问我是谁,难道你师父和你说起过?”她言语中带着某种期盼,却又不等方凌回答,就自嘲地自顾说道:“怎么可能呢?我是他心中的刺儿啊!又怎会提起我呢?罢了,罢了。”
方凌识趣地没有接话,他觉得眼前这个女子与先生的关系不一般。他尚体会不到那份爱恨情仇的复杂,但知道眼下安全了,别看那几个人凶巴巴的,其实并不会对他们怎样。
“我拜入先生门下只有数月,时间不长,所知甚少,或许------”
“嗯。”
“他日若遇先生,我会告知先生,你们来访。”
“他还会回来吗?”她轻声自语道。
“你们是去帝都吗?”她转过身来,第一次正眼看向朱氏兄弟。
她看出方凌心中的顾虑,说道:“不管怎么说,我算是你师父的旧人。”
朱锦山闻言,下巴差点掉下来。
一个呼吸之前,还不知生死,转眼间,就凭空出来一座靠山,有了大腿可抱,幸福来得实在很突然,欣喜万分之余,心里却嘀咕:“有这样的旧人吗?人还没见到,就放火烧人家的园子。”
“九妹,你?”
“我的事,用你管吗?”
那女子不动声色,却有一种无形的威严。
那俊美青年对方凌翻着白眼,心有不甘地退到一旁。
方凌毕竟涉世不深,又听白发女子说与先生是旧识,他急于摆脱眼前的困境,思量片刻便说道:“朱家逢难,有灭门之危,我受朱家所托,带他们前往帝都暂避。”
“南疆世袭侯朱家?”白发女子恍然道。
方凌不知清楚何谓“世袭侯”,但觉得那女子口中所说的应当是同一个朱家。
“世间传闻,朱氏先人,有改江移山的惊天大能,后人虽难望其背一二,却有伏世皇朝代代庇佑,何人能灭朱家?”
“北方的暗月宗。”
“北漠寒原的暗月?难道那个传言是真的?”
白发女子有些意外,随后又说道:“小孩,朱家如此重托于你,看来你有过人之处啊!而且遭此变故,却还能想着再见师父一面,你师父没有白疼你。”她言语间充满了欣慰和怜爱。
朱氏兄弟在一旁看得有点傻眼,又羡慕又嫉妒。
“那俩娃儿是朱家的后人?你与朱家是何关系?”
“我是朱家的牧童。”
“牧童?”
白发女子更加意外,俊美的青年和自现身后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另外俩人也投来疑惑的目光。
那女子阅历无数,很快就把其中的原委猜得七七八八,目光闪动,不禁对方凌的怜爱又多了几分。
“一个北漠寒原的异族宗门,我还没放在眼里,有我们在,定保你们安然无事,不过,我与朱家并无交往,朱家之难,我是不会插手的,你可明白?再则,这种先人前世留下来的劫数,旁人也不便化解,但愿朱家能得到他们先人的庇佑吧。”
女子后半句话倒像是说给那俩兄弟听的。他俩是很崇拜方凌,但若说把希望全寄在他身上,他们自己也不会相信的。
俩兄弟年纪不大,不精于俗事,但也知晓,眼前的靠山,完全是凭借方凌的那位先生的缘故,与他们朱家真的没啥关系啊!有大腿抱已经是万幸了,又怎会顺着杆子往上爬,生出非分之想呢?
“晚辈明白。”方凌恭身说道,迟疑了一下问道:“前辈如何称呼?”
俊美青年面色一改之前的清冷,嘻笑道:“傻瓜蛋子,还看不明白吗,她是你师娘啊!”
那女子面色微微一红,浅笑道:“我姓风,名诗音,你也可以叫我九姑。”
“晚辈方凌拜见风九姑。”
方凌这回是伏地行拜见之礼。至于称呼,他自然不会傻得顺着那青年的话去叫。
他已经知道风诗音与楚孤先生的关系,但同时也看出两人之间有着难以言明的纠葛,冒然称呼师娘,难免会让她尴尬,而且没有先生的允许,他那般称呼,会有单方面的讨好之嫌。
至于先前风诗音放的那把火,那是先生的家事了,作为门人弟子的,任何表态,都是多余的。
在风诗音看来,方凌的礼数是得体的,称呼是恰当的。虽然有点小失望,但也让她多了一份浓情的期盼。
之前对她对方凌是因为爱屋及乌,此刻看到的是一个有主见,心思缜密,不忘师恩的少年,心中越发地喜爱这个晚辈了。
她衣袖轻拂,就托起了方凌。
“你们真的要去帝都吗?这事恐怕不是那么简单,世人皆知南疆世袭侯历代受伏氏皇朝庇护,那暗月宗也是知道的,如今却大举前来,不难看出伏氏皇室是有什么变故了。”
“九妹言之有理,那伏氏皇室所为何事,竟抛弃千年的承诺,竟与北漠宗门勾结?时间终归是世间最大的魔器,可以改变俗世间的一切啊!”
风诗音没有接话,说道:“这是我四哥,明伯子。”
方凌看向那位俊美青年,有点不知所措。
他之前听见明伯子称风诗音为九妹,心中就嘀咕,他年纪不大啊,为何称白发女子为九妹呢?
但他没有半点迟疑,恭身行礼,叫了一声:“明四伯。”
“嘿嘿,我这个黑脸恶人没吓着你们吧,心里是不是在嘀咕我这看不出年岁的相貌啊?记住了啊!修行到了我等这个地步,非妖即怪,是不以容貌论辈份的。”
如果这不是明伯子的演技,那么他的脸天生就附着一块面具。
“小家伙,现在你们还要去帝都吗?”
三个少年一脸的茫然。
他们不清楚帝都有多深的水,但从风诗音和明伯子简短的对话中,听得很清楚,伏氏王朝已经抛弃了对他们朱家千年的承诺,那里已经不是他们的安身之所了。
可是,他们能去哪里呢?
“走吧,跟我们回落风谷。”明伯子笑眯眯地盯着方凌说道。
方凌不知道落风谷是何地方,但朱氏兄弟俩凭借朱家的底蕴,自幼受家门熏陶,对东神州的一些世家和宗门还是略知一二的。
落风谷是地处东神州的风落山脉,山中有一座不知传承多少岁月的修真宗门——风落原,与建在飞云峰的易水门、森龙城的无音宫、以及地处南域荒原的兽仙宗,并列为世人传说中的东神州四大修真宗门。
朱氏兄弟俩顿时就觉得这个大腿抱对了,且是极好的。
去帝都,说好听点的,叫避难,说不好听的,就是偷生啊!风落原,那可是一个传承了无数岁月,历经了不知多少朝代超然于世外的修真宗门。
伏氏皇朝算什么呀,一个处理俗世政务的王权宗室罢了。
他们若去了风落原,拜入门下,等着他们的未必不是一场大造化啊!以后再创朱家先人那等的辉煌也不是不可能的嘛!
兄弟俩瞬间思绪万千,感激涕零地头埋在地上伏身拜了又拜。
“起来吧,善恶终有缘了时,带上你俩,是因为你们朱家结下的一段善缘。”落诗音望着缓缓流过的碧波江水,淡淡地说道。
“九姑!”方凌突然感知到了什么,忐忑不安地说道。
风诗音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