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回到那船上,朱锦山用手指着北方。
万秋生乐呵呵地说道:“三位小哥,错不了的。”
朱锦山靠近万秋生,小声说道:“你和我们家老爷子到底什么关系啊?”
万秋生闻言,不动声色地用眼角瞄向方凌,笑而不语。
朱锦山见他不答,也觉无趣,便缩回脑袋,坐在船舷上,看着江面发呆。
万秋生站在船头轻点竹篙,小船便如离弦的箭,逆水向前疾驶。
站在他身后的方凌,暗自惊讶,因为他看到那根竹篙只是轻点江面,或说只是一个象征性的动作,竹篙吃水的位置只有寸许,并没有触到江底,那么这个看似年迈的老者,如何逆水行舟的呢?
看着江面发呆的朱锦山渐渐感到有些晕眩,他抬起头,忽发现江岸两边的景物在飞速后退,失声叫道:“怎么这么快?”
“是不是比你们走的快啊?”
“那也不见得啊,如果方凌使出本领,带着我们,肯定更快。”
“呵呵,我相信,但我也相信,你们只能慢慢地走,因为江两岸,谁能保证没有藏着追你们的眼线呢?”
朱锦山不服气地撇了撇嘴角,说道:“你这样,他们不是一样能看到?”
“看到了又怎样?我手还痒了呢。”
“说的好像你多厉害似的。”
“哈哈哈-----!”
万秋生这一声笑,激起江面无数细碎的波纹,如同鼓面上震动的细砂,也惊起两岸深山中无数飞鸟,有碎石从山上崩落,滚入江中。
“老爷子,不要这么嚣张啊!你知道的,我们是在逃难啊!”
这句话,好像勾起万秋生过往的回忆。
他站在船头,三个少年看不到他已显湿润的眼角,只觉得那一瞬间,老人的身躯挺拔了许多,站在那里像一棵松。
方凌没有学会如何判断一个人的境界,只是觉得万秋生虽然和楚孤先生不同,都应该是一位强者,实力或许还在朱洪鼎之上。
但他认为这仍然不够,毕竟对方是北漠寒原极具声望的宗门。
想到这里,方凌心念一动,说道:“万伯,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万秋生闻言,收起他的傲然,转回身笑呵呵地望着方凌。
“我自幼受朱家照拂,朱洪鼎老爷爷待我尤为不薄,现今朱家有难,恳请借万伯一臂之力,前去相助。”
朱锦泰兄弟听到这句话,无不为之汗颜,惭愧地低下头。他们只顾逃命,哪里会想到朱家的安危?
万秋生没想到方凌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心中暗自后悔刚才表现出来的嚣张。
迟疑了半晌,为难地说道:“我和他们没什么关系啊!而且------你们怎么办?”
他看到方凌那乞求的眼神,却又不忍心拒绝。
“他们的主要目标是朱家大宅,我们小心一些,不会有事的。”方凌看出万秋生心中的顾虑。
“危难之时,还能想到别人,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
万秋生心中感慨,眼中露出一丝欣慰。
“也罢,难得你有如此想法,我岂能辜负小子们的心意?而且你小小年纪尚且如此,我若再推三阻四的,岂不是把老脸都丢尽了?”
话音未落,万秋生的身形已腾空而起,衣衫猎猎作响,单手负后,身躯伸展开来,显得魁梧之极,尽显威武之势。
朱锦山仰着小脸,张着嘴巴,感叹道:“老爷子,真的好嚣张啊!”
方凌拱手道:“万伯,保重!”
万秋生哈哈一笑,身形已化成一道虚影,随着笑声渐远渐淡。
“这个老伯的来历很可疑。”朱锦泰沉声说道。
朱锦山撇嘴说道:“知根知底的自家二叔,来历倒不可疑,却又怎样?”
朱锦泰被噎得沉默无语。
方凌盯着水面,似乎没有听到兄弟俩的对话。
随着万秋生的离开,逆水而行的小船渐渐缓了下来,下一刻就要顺水漂了。
朱锦山靠了过来,“怎么办啊?要不我们上岸?只能上岸了。”
方凌回想万秋生此前驾驭小船逆水而行,不是很明白他是用何种功法逆水行舟的,但现在忽然有一种朦胧的感悟,任何法则,皆可不拘一格,法则之间本无梏桎。
难道“看破法则”就是乱法自然之道的本质吗?
他想起初见朱洪鼎时的情景。
舟行于水上,仅是因为水可以载舟吗?既然这样,水是无处不在的,为何非要局限于江河之水呢?不论是水,还是舟,都是相对应的一种载体或是一种手段,既然是“行”,为何非要局限于舟水之行呢?
他收回视线,心念静下来,尝试着把原有的法则“看破”,顺心而为。
本来快要停下来的小船突然加速,逆水破开江面,激起两道银白色的水花。
朱锦山惊呼道:“啊!方凌,你是怎么做到的啊?”
“看破!”
“看破什么?”
“法则啊!”
“法则破了,那还是法则吗?”
方凌神情十分专注,自言自语道:“这还不够!”
“破到什么程度才是够呢?不懂啊!”
朱锦山的话音未落,船头破开江水激起的水花渐落,洒向两边,江面沉了下去。
小船已飞离江面。
“啊啊,这船是个可以飞行法器,宝贝啊!”
“废话这么多,能不能闭上你的破嘴?”朱锦泰责备道。
“我激动不行吗!捡了这么一个宝贝,这位万老爷子真是大方啊。”
朱锦山一边说着,一边蹲下来,抠弄着船身,研究起来,直到他抠下一指甲的木屑,就难免有些失望了。
看着从指间漏下去的木屑,他呆然了一会儿。
在他看来,法器材质应是坚如玄铁的,哪里会是随便抠弄一下就是一把木屑的道理?
江面在小船底部飞速后退,泛起粼粼的波光,令人目眩。
这般飞行,兄弟俩兴奋多于紧张。
对于方凌,这种随心而动的“看破”则是意外之喜。
兄弟俩蹲在船上,一时不敢直起身来,怕失去平衡弄翻小船。
方凌陷入了沉思,他昂首站在船头,立于风中,视线仿佛穿过无尽碧蓝的云天,落向那幽幽的苍穹深处。
有一瞬间,他想起先生,因为先生曾说过,凡间修行,天行境之上,方可御物飞行。
但似乎又有些与之不同,毕竟自身境界尚低,与御物飞行的境界差距尚远呢!
过了那座小罗山,逆江而上,向西转一个弯,就到碧莲峰了。
方凌很想念楚孤先生,他不知道先生是否已经回来,即便先生回来了,眼下却是离别,这一去,再见时却不知是何年月了。
他这一分神,小船骤然下落,船身拍起江面数尺水浪,浪花如雨。
江两岸,青山葱葱,水雾如纱,墨绿如画,群山中,隐约传来樵夫欢快的山歌。
方凌心神微荡,神念瞬间游离于躯体千丈之外,好像在极高处俯视天地,目力所及之处,看到在群山深处,三两个樵夫荡悠着肩上的柴担,彼此说笑着行于山间小道,不时吼出两声嘹亮的山歌。
歌声中透出一种扎根于生命之中的欢快。
这是他不曾有的感悟。他不过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他不生于斯,且是寄人篱下,生活轨迹很局限,生命中的过往简简单单,过去的十余年间,他看到过的那些花开花落,那年年的春雨冬雪,并不曾真正让他体验到人世间的纷繁。
直到朱家此次的变故,他才隐约意识到凡世间的意外,原来是无处不在的,再联想到自己的身世,他的存在,开端本就是一场意外。
他修行天地大道,是在认识楚孤先生之后,先生为他打开了认知凡世间的一扇窗。他虽已行于大道,但也仅是初见端倪,对生命存于天地的法理,以及万物存于世间的联系,尚未形成意识,需要他在以后的岁月里慢慢的沉淀和感悟。
樵夫的歌声断断续续地响荡在耳边,他的神海中忽然涌现出一种异样的感受。
歌声明明是欢快的,他却感到丝丝的悲伤和浅浅的迷茫。
养母慈祥的面容忽然出现在脑海中,在养母身后,还有两张模糊的面孔,仿佛出现过无数次,也好像从没出现过。
他渴望走近那两张面孔,那种渴望好像是源自于血脉,极为强烈。
然而无论他怎样努力,却始终走不近脑海中的影像,那两张本就模糊的面孔更是迅速消散,化为眼前清朗的天地。
他闭上眼睛,仿佛看到视线之外广袤天地间凌乱的法则之力,面对那种浩瀚,他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也正因为那种渺小,他清晰地感受到一种来自于神海之中的无形束缚。
事实上,在这一瞬间,他也清晰地感受到前方天地间的凌乱。
碧莲峰近了,然而眼前的一切?他像是来错了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