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凌有时会仰头望天,希望某天,天上会突然掉下一个人来。
最有可能掉落这里的,当然是紫羽,这也是他希望的,紫羽毕竟救过他,而且也是暗金的族人,可惜他这个念想一直没有实现。
方凌作息很规律,每天早起练字,然后凭记忆把羽紫拓刻的那些典籍补录下来,单独成册。
偶尔也翻阅《物源》,虽仍像天书一样苦涩难懂,但渐渐有了连贯。
这些功课做完,便打坐修行。
自从他发现神识凝形可以探寻得更远,就时常把神念外放。
玩心也好,好奇也罢,归根结底,他不甘心困守在这里,何况这一路而来,经历诸多事端,心中渐渐生出一些痴念来。
如今有如此好的捷径,倒省了他许多力气。
他有时把神念化成一只鹿,奔路在山野丛林,有时化成鹰,翱翔天际云端,更多的时候是化成一团流云。
他的神念之力日益精进,数里、百里,直至一念千里,神念探触之处,皆是重山峻岭,幽谷荒林,虽有生机,却无生相。
面对这种景象,他有时会有产生一种错觉,这个毫无生相的世界,并非是真正的实景,它们的存在,更像是镜中的虚幻。
这让他想起镇压紫羽的那面“混元洞天镜”。
他去过两次湖底,那女子好像特别贪睡,十天半月的没有动静。
想到她曾经一睡就是两千多年,那她现在十年八年不醒,也很正常。
如果再来一次一睡千年,他可不认为自己能等到那个时候。
她能否醒来,什么时候醒来,这成了他的心事。
这一天,湖中蓝光乍现,由于天光大亮,那蓝色光晕忽明忽暗,显得有些微弱。
有前两次的经验,方凌判断那女子可能醒了过来。
他游到湖底,挤进光罩,立即就感受到了那种温柔的气息。
“方凌,你还好吗?”
她的声音响在方凌的脑海里,听起来还是那样的虚弱。
“我没什么不好的啊!挺好的,前段时间我来过两次,一直不见你醒,生怕你又像以前那样一睡千年不醒,我就等不到你了。”
“你要离开这里吗?”
“不是啊,我掉到这里,不知道如何才能回到原来的那个世界,可是,你如果睡上个千百年的,我的寿命可等不到你再次醒来的。”
“噢,这样啊!你们的寿命是多久呢?”
“普通凡人,一般在百年左右,如果是修行的,寿命会长久一些,五境之下,也不过千年左右,再上面的我就不清楚了,据说修行到五境之上,可以脱离那一世的凡界,只是这样的大能者很少很少,一般情况下,都不会被知道的。”
方凌挠了挠头,接着说道:“至于我嘛,略带修行,寿命是多久,我也不知道的,因为我至今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个境界。”
“这挺有意思的,有机会,多和我说说你们的世界。”
“在我们那个世界,现在我真觉得我们十分渺小,石头,万年不化,树木,千年不朽,可我们百年就化为一堆枯骨了,所以上古先人,问道天地法则,不死不休,窥探大道,创立了修真界,以此增加生命寿元,五境之上,就可超脱凡界,这是每一个修行者的梦想。”
“这也是你的梦想吗?”
“我现在差的还很远,不过我也想成为一个强者,梦想有一天成为一个创世大能,看一看凡界之外的世界。”
“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天地,是你们的凡界吗?”
方凌不知如何回答。
如果说是,他看不到这个世界与原来那个世界的任何关联。
如果不是,他已看到了凡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那女子等不来方凌的回答,便又说道:“顺其自然多好,何必活得那样辛苦呢?”
“也不是啊!我们在寻求真义的过程中也得到了快乐。”
“真义是什么?”
“有些事物,比如,法则,比如天地大道,我们总是要去认识吧,不能因为我们的无知,而否定它们的存在。”
“那么它们真的存在吗?或说是我们所谓的真义就一定是正确的吗?”
方凌忽想起了楚孤先生。
当初在碧莲峰下,先生似乎也曾有过类似的说法,前人的总结可以借鉴,但一定就是正确的吗?
还有,历经千难万险,超越五境之上,脱离了那一世的凡间,但是,那一世的真义大道还是原先所认识的吗?一切还要重新开始。
如果说那是一种新生,不就是一种轮回吗?这种轮回的意义何在?
方凌在那一瞬间茫然了,觉得回不了月漓江,就在这里读书打渔算了,还寻什么真义大道,修什么天地法则,什么凡界天界的,当一个普通的平凡人终老于百年之后,也没有什么不好。
可是,他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妥。
“喂,方凌,你怎么了?”
那女子语气柔和,如一缕芳香的微风。
如果他仍是那个放牛的少年,没有经历朱家之难,没有目睹万秋生以死相护,他真的不认为生活在月漓江边和在这里有什么区别,什么真义大道,天地法则,有何所谓?
但没有如果,即使他有天纵之能,可操控时空法则,让时间静止,却也无力逆转过去。
逆转过去?
方凌黯淡的眼神重新明亮起来。
“我既然选择了寻找真义与大道,就不会再回到从前了。大道,或许并非是我们认为的那样,但我知道,它会让我们变得强大,直至成为世间的强者。百年之限与千年岁月终归是不同的啊!五境之上,或许一切都与从前不同,需要重新认识,需要重头再来,即便是一种轮回,但又何尝不是一种新生?生而存之,如果生命可以用土地比喻,开垦它,就不会荒芜,种上花木,它是田原的景色,种上作物,就会有果实收获,这种辛苦是值得的,这种付出与探寻的过程是快乐的,收获在手中的果实是真实的。”
“横看成岭侧成峰,我们来自不同的世界,对大自然的认识,会有不同的视角,与之相处,也会有不同的手段。看同一事物,我们只会各自看到它的一面,但不能因为彼此看到的不同,而去彼此否定。我虽然不能理解你们世界中的真义大道与天地法则,但是我还是很赞同你说的,你们在寻求真义的过程中得到了快乐,因为,生命是一种征程,是进无止境的,它应该有破茧成蝶的美丽啊!”
方凌说道:“我怎么觉得你说的前后有矛盾呢?”
那女子轻言轻语道:“活在当下,活好每一天啊!我们不能因为开启了征程而轻视留在原地的人啊!活在茧中的人,也不必自我卑贱。没有命数,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彼此应当尊重才是。每一条路上,都各自有不同的风景。”
“这倒也是,我以前是一个放牛的,但也没觉得哪里不好,很快乐,无忧无虑的,现在已经回不到过去了,但我也不后悔。现在想的比以前多一些,很想去做一些事情。可是,世间怎么可能不存在尊卑呢?帝王将相与底层百姓,终归是不同的呀!”
“经历会让人改变,你想的多,是因为你看到了以前没有看到过的,知道了以前所不知道的,你对自己有了期望,比如说,你想变得强大,成为强者。至于尊卑,不过是人心的观念,心是什么样的,世界在你眼中就是什么样的。”
方凌不得不承认,他以前虽然是快乐的,但自感身份卑微,他自幼在朱家长大,尽管朱家对他多有关照,但终究与朱家弟子不同。
女子最后一句话,让他想起《物源》中的一段话:大千世界无穷无相,无上无下,无限源于一点,也无限终于一点。
在修行的大道上,楚孤断是他的启蒙良师,为他开启了一扇窗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这位女子则更像一位益友,在精神道义上,却给予了他点拨,并在碰撞中融合,因遥望而知方向。
她不理解他们这一界的道法法则,但生命的真义是相通的,她那句“生命是一种征程,进无止境”,令他震撼。
简短的一句话,就概括总结了自太古以来,无数先知与大能在大道上对生命的追求与向往,从一介凡人到踏入修真大道,每一次的破境都是充满艰辛的征程,五境之上有混元,混元之上有创世,创世大境也未必就是终结。
“你们那里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
方凌一直都认为那女子是石质的人,是生而存之于那块梭形巨石之中的。
自始至终,两人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语言对话,而是意念上的交流。
女子明白他的意思,语气轻柔地说道:“万物都各自有自己的空间与秩序,比如,这块石头,你看到的就是一个有形有界的具象,但是它的世界,或许是无限无界的,这取决于我们固有认知的习惯。”
“这我知道的,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天堂。”
“是这个道理。不过,我告诉你啊,我可不是生来就是在这块石头中的。”
“你是被困在里面的?我以为......”
方凌感到意外。
“也可以这样说吧。”
女子似乎想到了什么,接着说道:“我的记忆丢失了许多,很多事情,现在都想不起来了,我不了解你们世界的空间秩序与自然本质,没有对比,很难说出有何不同,但是我觉得,不同的自然界,它的组成与物质结构是不同的,对生命而言,都需要具备生存条件,但是那些条件在本质上未必是一样的。”
“那你看我,像是看一个怪物吗?”方凌很在意地问道。
“你这小孩,那倒不会啊!”
女子觉得方凌的想法很有趣。
“肤色有些差异,五官嘛,你属于清秀的那一类,很好看的。”
“只要不把我看成一个怪物就好,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其实,我连你的声音也算不上是听到的。”方凌遗憾地说道。
女子突然笑道:“你为何在意我会把你看成怪物呢?你不会是喜欢上姐姐了吧?不过呢,我看你不是怪物,但是我不能保证你看到我不会吓一跳啊!”
方凌讪讪地不知如何作答,曾经的玩伴都散了,包括那头青牛也不在身旁,而今的孤独,不想别人对他再远离。
那女子自然是开玩笑的,“我还是挺喜欢你的,你知道的,你是我醒来遇到的第一个人。”
女子的声音渐小,情绪忽然低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