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长亭霜满天,青丝白发度何年。
彀城东门外的官道上,车马人稀,道路两旁的丘岭如沉睡的卧龙,连绵起伏的丘岭,叠出一道道沟壑,郁郁葱葱的绿茵,散开在远方的云端,广褒的原野上,金灿灿的作物荡起阵阵波浪,时隐时现出在田间劳作的农人。
官道跨过一道河湾,分出一条驿道向北而去,岔路口的一个丘岭上便是那十里长亭。
墨绿色的亭柱脱落出里面的微黄的木色,枣红色的飞檐和亭尖把天空勾勒了下来,亭外绿树掩映,绕过丘岭的那道河湾,流水潺潺。
云家的马车一路踏着烟尘疾驰到这里。
佟雨烟挑起车厢的帷幔,见长亭里有三两个游人倚栏凭望,她就留在了车上。
临行时,云姨有交待,让她在这里等方凌,实在等不到也会有家将前来告知。
“那些家将在城中没道理找不到方凌,彀城那么大,他人生地不熟的,不会那么快就出城的。”
可是她久等不见方凌踪影,也没见到云家的来人。
“难道出了什么意外吗?”
她心中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正自思量间,忽然地面一阵颤动,前方的官道尘土飞扬,遮天蔽日的滚滚烟尘中万马奔腾,震耳欲聋,旗帜猎猎作响。
官道上的行人,纷纷向两边躲避,更有慌不择路的,跳进路边的沟中。
不多时,一队铁骑暴风骤雨般呼啸而至,将士身着银色明光铠甲,马匹皆是铁甲罩身,他们驰到叉路口即转至向北的驿道,如洪流一般,片刻没有停留。
这队兵马浩浩荡荡向北开去,连着军中的各种军械辎重,足足过了三个时辰。
佟雨烟平日哪见得如此浩大的阵势,直看得心惊动魄。
“这是要打仗吗?这该有多少万兵马呀!好不吓人!”
“二十万是有的吧,打仗还不至于,像是兵马调度,看那旗纛番号,像是我们东神洲的虎骑军。”
“虎骑军可不是我们溪平郡的驻兵,突然这样调度还不是为了打仗?”
“真的打起仗来,州郡的那些驻兵可不够看的,我倒听说南边的宜岭也有大规模的兵马调度,他们北上,要去哪里?”
“难道是去血狼关吗?看样子真的有战事了。”
“好啦,这等大事可不是我们能操心的,且过好我们眼前的日子吧,唯愿齐兄此去帝都能谋得一个好前程。”
长亭中的那几人此前刚送别了一位友人,见过境大军沿驿道北上,你一言我一语,闲聊着看热闹,直到大军消失在驿道的尽头,又在长亭里吟诗作赋,耍弄了好一会儿,这才各自抖去衣衫上的灰尘准备回城。
他们绕过那辆马车,其中一人“咦”了一声,从车上的饰物认出是彀城云家的马车,就上前搭讪,那车夫却是装聋作哑。
那人不知车中坐的是云家的哪位,也不敢造次。
佟雨烟怕另生事端,不想与那些人照面,就让车夫向前驶过岔路口,停在官道一侧。
那人免不得被同行的几人一阵奚落,觉得好没面子,心里十分窝火,正寻思着如何找回颜面,忽听到同伴惊呼,只见彀城方向的天空中出现一轮明月。
悬在西天的那轮“明月”,出现得十分突然。
这个时候的天光仍然大亮,它似明月,但显然不是那个“明月”,它很像一面镜子,或许它就是一面镜子。
当人们意识到时辰不对时,它的存在就显得极为别扭了,它像从天空中挖出来的一个窟窿,也像凭空打上去的一块补丁。
佟雨烟担心那几人会跟过来,就挑起车厢的后窗的帷幔,却看到他们仰望西方的天空,便也看到了那轮“明月”。
她并没有在意,在她放下帷幔的那一刻,才意识到那不是平日里看到的“明月”,当她再次挑起帷幔去看时,那轮“明月”已变得有些恍惚了,像是随时都要散去。
彀城中,无数行人看到了天空中的异象,他们驻足仰望。
很快城中就有了传言,说这是天降祥瑞,东神洲要有好事降临了,传言在街头巷尾流传开来。
城守刘占数日前接到溪平郡郡守的文牍,东神洲某部虎骑军拟近日挥师北上,彀城需为他们补充一些军械辎重,另要从守城驻军中调拨三万精骑交于虎骑军。
刘占心里很不爽,他太清楚了,隶属帝都的那些龙武军、虎骑军、西策卫,一贯是拉虎皮作大旗,每年都会找出各种由头,如过境的蝗虫,对各城都要搜刮一番,这次也不例外。
帝都每年拨给各路大军的军费不知何其多,到哪也轮不到各城为他们补充军械,但事实就是这样,各军部倒是省下了好大一笔费用,苦的则是他们这些城守,哪个不是一年里有大半时间在发愁守城驻军的军备、粮饷。
这些年,不是没有人上书谏言,然而掌管帝都兵马大权的太尉陆柏恒,独断专行,行事狠辣,又极为护短,丝毫就容不得别人对他部下的指责,上书谏言者,不是被罢官,就是被满门抄折,那之后,谁还敢言?
溪平郡守尚且老老实实地听从吩咐,他又怎好出头论事?他也就敢怒不敢言罢了。
但也不得不说,东神洲的龙武军、虎骑军、西策卫这些精锐,一个比一个兵强马壮,军备粮草极为充足。
刘占心中再有不满,仍是尽心操劳打点,备齐了郡守分派下来的辎重,早早运至彀城北门的驿道上等候。
至于从守城驻军中调拨三万精骑,他心里不免犯起了嘀咕。
以往虎骑军也借过人,但每次也借三两千人左右,而且也没要求马匹,借去的人也都是被派去干一些粗重的劳役,说是借,其实就是往死里用,回来后个个都脱了一层皮似的,不成了人样。
想想也是,龙武军、西策卫那些将军,养尊处优惯了,不论他们到哪里,郡守、城守们都得把他们当爷似的供俸着,下面的那些兵士,更别指望他们干那些粗重的劳役了。
然而,他们从不征调百姓徭役,这也正是他们的聪明之处。
这次显然不同,以他手中的守城驻军,调用三万兵马,不算多,但三万精骑,却是占了骑军的三分之一。
什么劳役能用三万人?而且是连人带骑,莫非是有战事?
据他所知,虎骑军下辖的各个兵部,每部至少有三十万兵马,他这三万兵马说是精骑,充其量也就是兵士配了匹战马而已,又怎能与虎骑军的那些彪悍的精锐相比?一旦打起仗来,那简直就是送死的料。
他心想,如果真有战事,这借走的三万兵士,怕是去当炮灰,有去无回了。
可是那些列阵待发的将士却不是他这样想的,他们不知从哪里听到的传言,说这次调用与以往不同,实是把他们列入虎骑军的建制,虎骑军的待遇他们早有耳闻,比守城驻军强多了,他们内心里无比雀跃。
刘占不忍心戳破他们心中美好的期盼,面色和善地说了些场面上的话,把他们送出彀城北门。
过境的虎骑大军,马不停蹄地绕过彀城向北驰去。
其间,大军中驰出一队轻骑,一名参将递交给刘占一份文牍,一句寒暄都没有,不待刘占打开细阅,那参将就径自差手下去点军械辎重和调用的三万兵马。
刘占自知招惹不起虎骑军,心中有气也只好忍着。
点数完备,两相交办完手续,那参将才朝刘占微微点了下头,便转身策马而去,那队轻骑领着三万兵马,带着辎重依次并入虎骑后军。
他一脸阴霾地回到城中,想到从他手中调走的那三万兵士去当了炮灰,再想到那参将一副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样子,心中就极不是滋味。
倒不是说他如何爱兵如子,而是觉得自己这个城守当得窝囊、憋屈极了。
这时他见左右随从举目张望,城内的百姓簇拥着挤在一起高声议论,便也看到了挂在彀城上空的那轮“明月”。
他皱着眉头登上城楼,“天降祥瑞”的流言像长了翅膀似的已经在城上的兵士中传开了,他心中正在气恼,恨道:“战事将至,哪有什么祥瑞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