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很黑,黑得浓重,黑得彻底。
是许流星害怕的黑,也是她的眼力完全无法适应的黑。
来自角落的呼吸声很重。
听得出他的情绪非常不稳定。
许流星放下药箱,根据记忆测量距离,一寸一寸往窗边移。
她能感受到某个阴沉的视线一直在跟随她。
窗帘拉开,却还钉着一块一块的木板,只有难以遮掩的狭小缝隙,透出一缕薄弱月光。
借着光,许流星终于看清。
七九仍然抱膝蜷缩角落,看她的目光,充满恐惧和敌意。
但完全不必担心他会突然扑上来掐死她,因为人被粗麻绳五花大绑着,那个结实程度,就是剪子,也得磨上一会儿。
许流星从床上抱了床被子,蹲到他面前,轻声道:“小九,我是姐姐。”
“听话,把腿放平,这样的姿势会让你难受的。”她把手轻轻放在他的膝盖上,声音哽着,“姐姐向你保证,永远不会伤害你。”
突然被触碰的人浑身一颤,下意识往后缩,但身后墙壁坚硬,退无可退。
那双手缓慢下滑,扶住了他的小腿。
动作明显一滞。
几秒后,她恍若梦醒,捧着他的腿,像捧着易碎的玻璃,小心翼翼地放平。
抬起脸,那双漂亮眼眸朦胧起来,有雾色翻滚,还有着他最害怕的东西。
光。
但被子盖下来,他又在那片光里感受到了一点温暖,浑身的疼痛褪去一些。
有些记忆好像离他很近,有些记忆又好像离他很远。
中间发生过什么,到底发生过什么,记不得了。
眼前的脸,和那些凌乱的肮脏的丑陋的画面无法重叠。
那些重量都施加于身上的,狂欢的,狰狞的,疯癫的。
眼底浓郁而赤裸的欲。
以他的痛苦为快乐,要吞噬他,撕毁他,揉碎他。
他越是疼,他们好像就越兴奋。
身边人人如此,他知道他们有所不同,但雪白交织,赤红缠绕,渐渐不能分辨他们究竟有何不同。
那是一片完全割裂的癫狂。
所以,他讨厌有人直白地盯着他,讨厌和人有任何触碰。
“小九?”眼前的长睫扇了扇,漂亮的眸子动了动,苍白的唇瓣翻了翻,“绑着会不会睡不着?”
“你如果答应我,乖乖听话,我就给你松绑,好不好?”声音也是悦耳的。
在寂静的夜里荡着空灵的美。
大概是神明来救他了。
记忆里所有的面孔都不配与她对比。
他们不及她的高贵,不及她的温柔,更不及她的破碎。
~~~
许流星静静看着七九,但他一直没理过她。
就连看她的目光,也是空荡荡的,像是在看着什么别的东西。
黑暗是幽灵的主场,但眼前的人是主宰幽灵的人。
许流星弯了弯眸,短腿一跨,坐到窗台上,和七九咫尺距离。
她偏头凝视着他。
记忆停在十岁之前,但七九在十岁前经历过什么,无人知道。
这种症状并非第一次出现,身体受到重创,或者遭遇剧烈的精神刺激,都可能出现。
等他恢复理智,又会丢掉那些短暂的记忆,丢掉属于幼年七九全部的记忆。
不会持续太久。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将他锁起来,等他自己慢慢清醒。
可是,孤独的孩子已经受了太多的苦难,她不忍心再把他一人扔进黑暗中。
“小久,姐姐给你唱首歌吧!”许流星在寂静中突然发出音。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霎。
月光如薄纱,在她带笑的轮廓铺陈,安宁的夜色中扬起慢悠悠的音节。
气息声比歌声还重,“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
每一个字,都似裹了风的沙。
她原本就不是天生的歌喉,也没有登台献艺的经历。
只是身侧人的沉默和这鬼魅般的静,赋予她的勇气。
不是欢快的曲调,甚至是忧伤的,“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但声色从容,淡泊出尘,又似在漫漫浮尘中化了风为雨。
雨点破碎,声音也破碎,飘落于同样破碎的一隅。
“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
星星迷途,玫瑰凋残,一身风霜来,满目颓败意。
眼眶湿意汹涌,酸涩之味裹满鼻腔,她压抑着,继续那沙哑的音符。
“冷……风吹……”但还是哽住了嗓音。
胡乱起伏的情绪不受控,眼泪夺眶而出。
许流星被自己惊住,似乎已经有很久,没有如此肆意地发泄过。
她是隐忍的,至少,从未因为疼痛而嚎啕大哭。
但此时此刻,更压抑的感知把她一寸一寸撕裂。
挣扎不过。
感到羞耻的人本能地团成一只刺猬,竭力隐藏那狼狈的哭腔,任由眼泪全滚进了怀中。
好半晌,许流星才在茫然无措中找回声音:“冷风吹,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只是更沙哑,也颤抖,但终究涤去了某些无边的荒诞。
在断断续续重复着的纱质歌声中,七九微微侧眸。
他不知道为什么许流星把她自己唱哭了。
又哭又唱,却又一直笑着,像在进行什么滑稽的表演。
滑稽吗?他没从这场表演中感受到半分乐趣。
甚至忍不住。
想帮她把眼泪拭去。
每一次抽泣,都像带刺的鞭,狠狠抽着他身上的某个地方。
每个毛孔都在窒息,浑身上下都难受。
但,并不让人厌恶。
~~~
许流星醒来时,柔和的晨光穿透罅隙,映在她的脸上,带着微微暖意。
意味着阳光明媚的一天。
她软绵绵地伸了个懒腰,才慢吞吞地从床上坐起。
等等!!!
床???
许流星一个激灵,飞快转眸。
七九依然五花大绑着背靠角落,又蜷起了腿,见她醒了,散漫地抖了抖浓郁的长睫,好看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
而原本在他身上的被子,已经到了她身上。
有没有搞错?
她不但睡着了,还迷迷糊糊爬上了床,甚至毫无知觉地抢走了七九的被子?
而且,她竟然真的放任他被这样捆了一夜……
俨然就是只顾自己呼呼睡觉的无情的禽兽啊!普天之下不会有比她更离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