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细雨丝丝,凉风习习。宋少爷完全低估了,跟黄蓉学的这个小小的汤底究竟有多大威力,就这么边包边煮,不到一上午,一挑馄饨就卖了个精光。一直卖到最后一碗,跟排队的人群解释了半天,才讪讪的散去。至于宋少爷自己那是一口也没吃上。
当最后一位食客,抹了抹嘴提着碗向他走来的时候:“卖完了。”宋少爷没好气的把挑子里所有的抽屉都打开,“真的一碗也没有了。”说这句话的时候,一股难以名状的悲伤从心头涌起。
“啊,小师傅,勿怪啊。鄙人只是想问一句,你这馄饨手艺是跟谁学得?”
“就这还用跟谁学嘛。”我就说跟黄蓉师傅学得您也得认识啊,瞎打听啥?宋少爷满眼悲凉的看着空空如也的锅碗瓢盆,都怪黄蓉的这个汤底,双手下意识的收拾着碗筷。不对啊,这位是打听这个方子?“你想学啊?五十两卖你了。”
“哈哈,这么贵的方子,鄙人可买不起。”食客轻轻捋了捋胡须,“只是有些好奇,除了做馄饨,小师傅还会些什么。”
“会啥?会的可多了。”宋少爷收拾完碗筷,开始轻点半个上午卖馄饨赚的钱,“蒸煮焖炖、煎炒烹炸、汆烧涮烩、炝爆溜扒,这么说吧,本少爷以前也是开……等会你什么意思啊?”宋少爷抬起头来,认真的端详着这名食客,四十多岁不到五十岁的一个小地主打扮,气色不错,胡子不多修剪的还算精致,笑眯眯的透着精明,但放在人堆里又觉得很不显眼。
“鄙人姓刘,没什么恶意,在城中有一处产业,名为鸿富坊。小老板若是暂时尚未高就……”
“哎呦,我谢谢您的好意!”宋少爷已经点清完一上午的收入,总共赚了一百两现银零一百六十文大钱。其中一百两是第一碗,哎我后面这个生意图个什么啊?
“小师傅如果肯来,每月月钱五两,食宿另算。”
啥?五两可真不少,按长庆楼标准,这是老孙头的大掌勺主厨的工资标准啊。这要是昨天你开这个价,那本少爷不得给你烧香啊。但是现在嘛,不好意思,谁让段正淳他给的多呢,本少爷路费已经够了。宋少爷把各种细零八碎的东西全都收拾好,挣的钱往怀里一揣。担起挑子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我谢谢您抬爱,您要是早一天说,我还真没法拒绝您。唉,可能这就叫有缘无分吧。”抬起脚步就准备溜了。
“小师傅若是还有什么要求可以提,月钱也不是不能商量的,十两、十两怎么样?”
“哈?”宋少爷把抬起的脚又放了下来,有些惊讶的望着这位刘老板,你疯了吧?十两?还每月?这就类似月入五千和月入一万差别。那这可就——宋少爷擦了一下鼻翼,“那什么……”清清嗓子,“当铺怎么走。”
从当铺出来的时候,宋少爷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举目四望眼前屋檐陡峭,瓦片并着肩,连成一条难以直视的线,不知会模糊谁的泪眼。在这条街上,一条条或远或近的线汇聚着,重重叠叠、交织着、倾轧彼此。看似混乱,又似乎在冥冥中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风吹起,雨水像定格在空中的珠串,还未落下,便飞过一只雨燕。
此刻宋少爷身上的总资产已经上升到了一百零一两零一百六十个铜板。要说黑,还是当铺黑啊,那可是一整套锅碗瓢盆,连担带挑子,外加一个小炉子,一口铜锅啊,就给折了一两银子。对许多手艺人来说,那可是能传给儿孙的吃饭的家伙事,这帮奸商啊。
只是没心情感慨,处理完这副馄饨挑子,怀里揣着银子,就好像是揣着沉甸甸的幸福感,这回终于可以好好吃个饭了吧。小风吹过宋少爷瘦弱的小身板,饥饿在他的肚子里欢呼雀跃。
抬起头就在这条街的尽头一座高楼矗立着,宋少爷站在门前,一股辛香的味道,从门里直扑出来,仿佛一股摄人魂魄妖风。
收起手中的伞,轻撩衣摆,迫不及待跨过高高的门坎。门坎内层层重叠的大厅正上方,荣聚楼的招牌,无声的在头顶高悬。
此时厅里坐满了人,大厅里的柱子上剥落了朱漆,显露出粗犷的木料纹理,让人恍然间忘却它不过碗口粗细的腰身,在风间孱弱的轻颤。来来往往的过客,让这个略显阴暗的前厅有了时间流失的动感。有人刚刚坐下,也有人匆匆起来,他们有说有笑,但紧张的情绪,就如在柜台后财神爷面前的三点明灭不定的香头,谁也不能无视它的存在;就如同那桌上丰盛的餐点,传来摄人心魄的味道,一刻不停的萦绕在宋少爷的鼻尖。
“掌柜的,吃饭。”
掌柜的抬起头来,把他的视线从昏黑的账目和算盘之间拔出来。从大门照进来的天光拍在他的身上,像是从雪白纸面上扣出一个人来一样。可以看清他有一副瘦高身材,长长脖子戴着一顶小圆帽,圆脸没下巴,两撇八字胡,像是长反了的蟋蟀触须,又像是法令纹超出岁月与心态的某种延伸。他的眼神若有若无的打量着宋少爷手中的拿把伞,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掌柜的。
“掌柜的,吃饭,开个单间,给我照十人餐的标准,热菜凉菜一起上,这就上菜,越快越好。”
掌柜的点了点头,还是盯着宋少爷在看,良久,才慢悠悠的说:“我看客官气度不凡,然魁星明暗初定,地势变化,初现劫后余生之相……”
“哈?”宋少爷尴尬的差点没笑出来,本少爷武当派三代首席大弟子,你还给我整啥明暗初定,还劫后余生之相,你知道魁星管什么的吗?你直接说我饿的看着像逃难的不就完了吗?“掌柜的,我是来吃饭的,不是来算……”
“想必三两月之前,必遭了什么大灾吧。”
呦?宋少爷是真没心情了听他胡扯了:“掌柜的,讲故事是吧!你要拿一笼大包子,放这我慢慢听你聊。而且我有钱,我已经两天三夜没吃饭了,现在非常饿。”宋少爷有些不开心,从怀中取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在掌柜的面前轻轻晃动。
几个意思啊!是看自己这身破烂,吃不起你家的馆子嘛?
“而且还是一场海难。”然而掌柜就跟没看见一样,依然神态自若,语气不疾不徐。
“海难?没错,是海难,怎么了?”宋少爷怔住了,这掌柜的竟然脱口而出海难两个字,这就不是接着相面算卦懵事了,这显然是话里有话。他突然发觉,在这样阴暗的天气里,在这样的一间大厅之中,竟然没有点亮一支烛火。天光刻下的黑与白,让这一切看起来,有那么一丝空洞,一寸不真实,一份扭曲的诡异。
“真的是海难?”掌柜的声音透出一丝异样,两眼闪着光,在少爷的脸上仔仔细细的来回打量,眼神一转又落向了宋少爷手中的油纸伞上。
“算了,我好像也没这么饿。”宋少爷转过身来,这才发现大厅的二楼的、三楼的那些雅间也坐满了人,桌面上也摆着鲜翠欲滴的餐点,却没有一间落下了门帘。隐约可见,那些坐在雅间里的色彩深沉的绸缎衣衫上挂着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似醒非醒的睡眼。一间房只需留一只盯着大厅里的匆忙人间,江南的武林道情况复杂,宋少爷并不想跟他们纠缠。
“先生请留步!四楼雅座打尖一位!”掌柜的放开音量,又如吟唱一般。而穿梭酒楼各出跑堂的小二们,则仿佛传递烽火与号角,一声接一声,喊出起来:“四楼雅座打尖一位!雅座打尖一位!打尖一位!”
这时掌柜的才笑眯眯的悄声说到:“先生,您的朋友早就在楼上雅间备下酒菜,为您接风洗尘!请!”
哈?宋少爷回头望去,头上荣聚楼的牌匾正下方,四楼唯一的雅间房门豁然被打开,一阵诱人的香气,仿佛是乌云中泄露出,一缕灼热的金光,只一瞬便刺穿了层层潮湿、阴暗、腐朽的气氛。
朋友?什么情况?谁这么……这鱼的味道正!这也就是这样靠着江边的地方。不对,这个地方明显就不太对劲好吧,这是思考鱼是不是刚从江边捞上来的时候吗?这个鸡烧味道也很正,还有什么?扣肉?哎,怎么忽然感觉腿有点软呢。宋少爷肚子里的饥饿沸腾了!管他什么阴谋、阳谋,先吃了再说!反正对方要是就冲着自己来的话,现在就算转身就走也来不及了。江湖纷争躲是躲不了的,本少爷还能怕了你们不成。
走,上楼!
掌柜的触须抖了抖。
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