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叶落完了,秋霜终染够了家家户户的悲凉,凉意酿成了冬季不绝的雪。
雪落在旧时广陵的江上,江面结了冰,冰上是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男子在滑行。
滑行的尽头是江岸,岸边立着一家说不上新旧的客栈,酒旗上面写的是“悦来客栈”,客栈门口挂着一盏用黄皮纸包着的熏灯,勉强照着来人进门。
整个夜是黑的,整个天地却是白的。黑白中打着人间的光亮,光亮中发出碰壁的笑声。
男子推开了客栈的门,惹得一阵风雪侵入。店小二赶忙又关上店门,笑道:“客官,哪里来?住店还是吃饭喝酒?”
男子解下毡帽,不白不黑的皮肤也叫冻得通红,呵了口热气在手中,笑道:“小二哥,这店可否既住店又吃饭喝酒啊?”
小二哈哈笑道:“当然可得,小哥这边请!”
男子也哈哈一笑,坐在最靠里得桌子上。待到坐定,才看清这家酒店的全貌。
靠门处是一伙大汉,各自旁边倚着用布包起的物件,大家都知道这是刀枪剑戟,再多的无非就是未曾想到的兵器罢了。
看得见的总比看不见的好,比如刚落座的男子。
再往里一些是一对老夫妻和一个小女孩,也许是他们的弟子,也许是他们的孙女,也许小女孩是主家。
三人闲靠门处的大汉颇为吵闹,便皱着眉头上了楼。
坐在男子左旁桌的是一个书生状的中年男子,带着一个约莫十岁的俊雅小孩,小孩衣冠凛凛,提筷举杯之间尽如大人一般。
右旁桌的雅致要差一些,一个老乞丐搭着一个小乞丐。小乞丐在抽泣,老乞丐在叹息。
其余各有谈笑推杯之桌。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众人见再无事发生,逐渐平息了对男子的讨论。
男子的酒也热好,菜也上齐。囫囵便吃了起来,不一会便是一盘牛肉见底。
小二见状笑嘻嘻又上一盘。
有人哼哼笑道“怎么这位少侠更像个乞丐。”
男子也不理,只自顾自吃着。
人见无趣,便也不再出言。
突然长吱一声,风雪又侵入了栈中。
进来了四个身着黑衣的男子,四人黑衣黑裤黑鞋黑剑鞘,倘若再加上个黑布蒙在脸上,活像个夜行盗贼。
四人站在门口不动,扫视着栈中众人。目光扫到门口的一群大汉时,大汉心中一凛,手不知何时已触到了兵刃旁。黑衣人也不理,继续扫视着,直到目光落在了男子的身上。
栈中众人心道:“果然不是善人。”
小厮见四人不动,也不出声。壮着胆子上前,问道:“四位大侠,吃饭喝酒还是住店啊?”
领头的黑衣人也不搭话,推开店小二径直朝男子走去。后面再跟一人,余下两人仍留在店门口。
领头黑衣人走至男子桌前,却将剑架在老少两乞丐的桌上,冷冷道:“这孩子,归我了!”说罢,便一手提起小乞丐,像拎起一个小包袱一样,朝外走去。
老乞丐哭喊着求放过,紧着身体便要抓领头人的手臂。另一黑衣人左手一抓,将老乞丐的手腕扣紧,随意一甩,老乞丐便被扔到墙边。
众人才看清,老乞丐原来少了一条腿。
领头黑衣人也不回头,拎着小乞丐朝门走去。
忽然风雪又侵,众人还未缓过神来,屋内又进来了五人,一众猎人模样。
守在门口的两个黑衣人见状,急忙抽剑而出,直指五人。
五人之中走出一个年轻男子,猿背蜂腰,披着紫貂长裘,头戴兽皮毡帽,帽下是浓浓的眉毛和一双明晃晃的大眼,晶莹得像月光淌在广陵江面时一样。
男子道:“在下姓重名泉,无意与诸位为敌,但请将这个小孩给我,诸位尽管开价。”
提剑的两个黑衣人也是一惊,喃喃道“重泉……”
靠门边的一位大汉忽地站起,惊道“可是风雪剑重泉重少侠?”
重泉侧头向大汉颔首道:“不才”
风雪剑。好像这把剑冷极了,寒透了。
见过重泉的剑的人,都说他的剑确是当世少有,但是他的剑,势若奔雷,急如闪电,你可以说他的剑快到看不见,但没法子说他的剑像风,像雪。
事实上,一点儿都不像风雪。
只是有个叫谢听舞的人说,“这把剑冷极了,寒透了,像埋在风雪里百年千年一样。”说罢,还假式假样的呵起了气。
自此,重泉就有了风雪剑的名号。大家不知道风雪剑什么意思,只知道风雪剑的剑,像闪电一样让人惊悚,很少有人能听到风雪剑出剑的声音。
因为闪电的声音总是会来得迟一些,而人死的速度总是要得快一些。
领头的黑衣人走了上来,冷冷道:“重少侠,这孩子值什么价,我老头子开不出来,如果你还有一个这样的孩子,我便跟你换!”
重泉叹道:“是了,怪我无礼,这孩子本就没有价格,要有价格,只能求他有个双胞胎兄弟,两个可以换来换去。”
黑衣老人道:“你既知道,就也该知道我绝不会给你,还请重少侠让路,帮扶老头子一把,日后若有需要,尽快开口,老头子定当相报。”
“他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你这一走,他怎么找你呢?”一道稚嫩却有些冰冷的声音传至众人耳中。
众人一惊,闻声音看去。
只见原先那个像小大人般的孩子正举杯,不管多少人盯着自己,他都仍自顾自夹菜。浑不将这随时拼杀的局面放在眼中。
黑衣老人冷冷道“哪里的小孩,真不怕舌头掉了!”
黑衣人正要发难。小孩同座的书生急忙站起,喝道:“不得无礼,怎敢在王老前辈面前卖弄口舌!”
黑衣老人一听,不由惊道:“阁下认得我!?”
书生拱手含笑道“威震江南的疾风剑王正原王老爷子,谁说不认得,恐怕是要被人笑的。”
王正原拱手还礼道:“不敢,先生好眼力,敢问尊姓大名!?”
书生道:“在下名不多传,说出来老前辈不认识,那在下就无地自容了,还请老前辈能恕犬子年幼无礼。”
王正原见书生自作谦卑,却能一眼认出自己,可知绝非等闲之辈。心想,这书生底细不明,不知是不是哪处的高人,既无与我为难之处,还是不多生事为妙。当下即道:“童言无忌,只怪我老人家较真了,还望先生担待。”
书生道:“不敢。”
那大汉道:“没成想是疾风剑!这不是巧了不是,风雪剑重少侠遇上疾风剑王老爷子。不知道哪位的剑更快!?”
王正原听言脸色一冷,道:“阁下可要试试?”
大汉闻言,欲语不敢,只好悻悻假笑坐下。
重泉道:“原来是王老前辈。我那风雪剑的名头原是我一朋友笑言,实在不敢与老前辈争锋。但这孩子对我来说,至关重要,如若老前辈不允,小可还是要冒着性命危险试一试老前辈的疾风剑的。”
王正原哼了一声,将手中的小乞丐扔给另一黑衣人的同时,身形又往后退了数尺。
这一下看似多余,却是显出了王正原老辣的江湖经验。若只是将手中小乞丐扔出,难免手中要有滞留,重泉若乘机出手,纵使他王正原拔剑再快,也是没机会拔剑的。
王正原立稳身形,道:“早听闻风雪剑之快,今日老夫倒要试一试!”
重泉叹道:“我有一个好朋友劝我不要随便杀人,所以我本不想杀你的。”
王正原道:“哼,好大的口气。”
话音未落,只见王正原身形急速飞驰向前,手中长剑出鞘,黑色的剑鞘,银色的剑。只见黑色在见,银色随后而至,一上一下,分击二处。
重泉见状也不躲,只含笑看着。
王正原剑尖离重泉越近,重泉眼中含笑杀意也就越盛。待疾风剑将触重泉之际,众人只觉眼中有一道寒芒闪过,快连眨眼都不必。
待众人神定再看,只见一男子侧在王正原身前,以双指夹着重泉的剑,手臂顶着王正原的身形,使再不能上前。
男子正是坐在栈中最里,既要喝酒吃饭又要住店的那位。
众人呆住了,他们谁都没有看到重泉出剑,再看到的时候剑已在男子的双指之间;更重要的是,在疾风剑离重泉连三寸都不足的时候,重泉的剑还没有出现。
实在太快了,风雪剑太快了!而男子的身法已经没办法用快去形容了。
更惊骇的,是重泉和王正原。
重泉其实已可以想象到自己如电一刺后,长剑从王正原吼间取出归鞘的模样。而王正原也早已感受到自己将在那道寒芒中魂归九幽。
但此时,男子像一道隔绝阴阳的墙,挡在两人中间,他这边是生机,另一边是无穷无尽的死气。
男子又叹又笑道:“不是说好了少杀点人吗?”
重泉本准备变招,听闻声音,迟疑了一会,眸中神情从惊疑转变成惊喜,喊道:“将军!”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王正原更是瞳孔收缩极为夸张,愣愣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男子。
一直淡然从容的书生此时也眯起了眼,打量着男子。
王正原结结巴巴道:“莫…莫不是…不是谢听…,谢将军。”
男子双指松开长剑,转头笑道:“小子不叫谢听,谢渊谢听舞。王老爷子,小子见礼。”说罢,拱手行礼。
王正原一见谢听舞行礼,更是惊惧,慌忙迎上还礼,忙道不敢。
众人见状也惊疑不定,慌忙一同上前见礼。
重泉也收起了长剑,惊喜道:“早闻将军东行,未曾想来得这般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