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车中浅试心性
作者:长坂坡坡主   九二最新章节     
    黄沙大道。
    被碎屑般散落的雪染白,雪地上是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马车表面素朴简洁,若掀车帘,触之才觉竟是寸棉寸金的蜀江锦。帘招再看,可见楠木层层裹厢壁,地铺秋香雪狐毯,两侧布兽皮丝绵枕,正位铺着青锻靠背坐褥。车厢外细细飘雪寒风,车厢内层层暖被沁香,不似寒冬赶路人,反倒更像富贵家一游江湖景。
    坐褥间,只见一身着淡蓝棉衣男子左手持着一本千金方,抬眸低眉,徐徐观览。
    车厢右侧坐一老头,两只带茧大手撑着座位,略显局促,只低头下看。下看,才知老人竟只一腿,虚空抬着,似是不敢落地。
    单腿老人呵呵道:“荀先生,老头子自幼奔波,是个劳碌命,今虽遇小人,失了一条腿,但所幸先生出手医治,现无甚大碍,实在不用特地造此豪华马车,给老头子养伤。”单腿老人说着说着,眼眶便要感动略红。
    荀珍偏头,打量了单腿老人一眼,淡淡道:“教使多虑了,在下出行自来如此的。”又看了一眼老人提起的单腿,“可将脚放下,这毯子不值钱。你这外练功夫,举着虽不累,但倘若精神一直绷着,突遇危险,可不是什么好事。”
    李平听荀珍如此说,知道会错了意,老脸不由一红,悻悻放下脚。
    荀珍见状也是不由一笑,又偏头看左边,见李长灯斜靠皮枕,闭着眼睛,吐纳均匀,用书拍了拍小长灯,柔声道“嘿,小孩,问你点事。”
    李长灯似是惊醒,猛然睁眼,一张小脸绷紧,防备地看着荀珍。
    荀珍推了推小桌上的点心,示意小长灯吃些,见他仍是防备不动,荀珍抓起一块桂花糕便往小长灯嘴里塞,小长灯也是一惊,却是不由张开了小嘴,待回过神来,桂花糕已是进口一半,忙用牙咬住,仍是戒备地看着荀珍。
    荀珍笑道:“好吃吧?”又调戏般问道:“你这孩子练了长生诀是吧?”
    此言一出,惊得李平原未踩实的脚猛的一沉,关于教主是否暗地里将长生诀传授给小长灯,李平并不知情。此时却听荀珍突然提起,不免猜疑不定,心中更是七上八下,头绪纷乱之间,难说明白半句,只好愣愣道:“先生,这…”
    这长生诀本是长生教仅历代教主方可修习的不传绝密。虽说各帮各派都有自家的本事,但长生诀正害了“长生”二字,相传长生诀练至大成,有本固心体,起死回生的大用。江湖往来本不争夺长生诀,一是因长生教久闭明月谷,旁人不知虚实,况长生教自来不参与各帮各派的斗争,各帮各派自然也不会将长生教作为第一吞并的对象,对他们来说,长生教这种角色,更适合最后一个处理;二是长生诀修习大成,是何模样,江湖却无人能知晓,早传长生教先代教主曾凭长生诀睥睨江湖,若是贸贸然前去,心法未争到,小命留在谷中,岂不是大大的蠢驴一个。
    如今这教主失踪,少主蒙尘,倘若少主李长灯身带长生诀,岂不是一个夺取“长生诀”心法的极好机会?此时若荀珍发难,他李平拼死一搏,恐怕也是徒劳。
    似乎除了见得荀珍那超然的医术神技之外,江湖上还没有人见过荀珍出手与人拼斗,好像见过荀珍出手的人,都已然不在人间了。
    大家都明白,这个当世神医,也可以有另一个名号,人间太岁。
    荀珍似是知道李平在担忧什么,慵慵懒懒地摆了摆手,道:“李教使勿忧,在下对贵教武学并不感兴趣,只是见这孩子跟你连月奔波,初见时瘦削怏怏,神懒气缺。歇一天一夜后却是飞扬神采,神完气足。想是什么高深心法的功效,想来想去应该也只有贵教只传教主的‘长生诀’吧。故而问问,权当闲来说笑,也可一解舟车乏味。”
    李平见荀珍如此说,才呵了口气。心下又觉十分郁闷,这江湖欲夺,长生教视若珍宝的至高心法,却成了眼前男子舟车赶路之间解倦的谈资。若是其他人在李平面前这样说,哪怕李平不能在武功上和其一较长短,心下也必然是看不起如此托大。
    但此时面对荀珍,李平也只能是郁闷地接受。他确实听过荀珍的些许传闻,但对他来说还不足以到达恐惧的程度。只是有一次,他这一生最敬佩的教主李自来在谈起荀珍的时候,叹了口气,说了一句“若能修得长生诀六七,或可一见先生藩篱”。
    李平在与教主李自来的时常谈论之中,得知长生诀共分三境,一境又分三层,大成需修九层之功。李自来不过刚破五层之瓶颈,便说可同天下英雄论道深浅。而更往上,或可见先生藩篱,成了李平对荀珍最直接的印象。
    李平心念之间,稍稍缓神,只见少主小长灯依旧是面无表情的盯着荀珍,紧闭唇齿,似是定了半个字不吐的决心。
    李平这一路来,拼死也要护得少主长灯性命,并非是对小长灯有极深厚的情谊,而是忠心为主,一死也要全得教主重托。事实上,李平对这位少主知之甚少,只知这位少主在教中性情一向孤僻,天资也未见有出众的地方,时常是在旁冷眼观看众人,在教中并无任何显眼。但却极得教主宠爱,教中弟子觉教主中年得一子,溺爱也是人之常情,便也没有多少在意。
    当下也不知道这个小少主作何打算,只好一脸愁容的望着两人一问一不答。
    荀珍见小长灯依旧是唇齿紧闭,直直盯着自己,却也不恼,继续笑问道:“是不是你爹爹和你说,无论别人问起你什么,都不要说话,装个哑巴就好,免得人家问出你心中的秘密。”
    小长灯仍旧不说话,但眼眸渐起流动,也说不上是惊还是惧。
    李平却是心中刚刚平复,此时又不免担忧起来。别看眼前男子此时温润如玉,翩翩君子,若是知晓了他的狠辣,恐无人敢面对他发问时,久久一言不发,除非这个人压根不想活了。
    却见荀珍还是自语一般,接着说到:“自来兄穷十余载光阴,不过修悟长生诀一半之功,你小小年纪居然已修有三四功力,真是令人咂舌。”
    李平听此,一双略显浑浊老眼布满不可思议,他知荀珍既能与教主李自来坐论一天一夜,还得教主时时赞叹,绝不会是眼浑之辈,他荀珍不说则罢,既说出,绝不会空口胡诌。李平想此,心下又惊又疑,直勾勾盯着小长灯,愣愣道:“这……少主您……。”
    小长灯终于是动了,不知以何手段,坐姿虽仍是不变,身形却往后移了半丈,还显柔软的小后背紧贴着车舆。小脸上已再不是防备、惊疑,而是坦荡荡望着荀珍,如同豪侠正遇敌手一般。
    荀珍道:“这是回答我的问题了吗?”说罢,复靠在了坐褥上,含笑看着小长灯,“你觉得你打的过我吗?”
    小长灯缓缓摇头,毕竟年浅,眸中难掩失落之意。
    李平见李长灯这一难测身法,已知尽管不是修炼长生诀,也必然是教中禁秘高深心法。也猜得李长灯一路不显山水,也不同他说明情况,也是为了保全二人。若是江湖得知一个七八岁孩童身怀“长生诀”,且不说水如天定然更要斩草除根,江湖上诸多帮派也肯定是要明争暗斗一番。赶忙道:“先生,承蒙先生能念同我教教主旧日友情,出手相救老奴和我家少主,已是感激不尽。又得先生大义,愿一同营救教主。若是天可垂怜,此番救得我主,相信我主为感先生恩义,定不会吝惜教中珍宝。”
    这一番说辞,便也是许以厚礼,并缓兵之计。李平毕竟深谷闭世老人,自己强行演起人情练达,却不知尴尬百出。
    荀珍玲珑心窍,听得这番说辞,也知这老人家时时担忧别人盯着他们长生教的长生诀。心下也是不由无奈,想这老爷子怎总是一惊一乍,强作老练模样。谷中封闭多年,未知江湖绝才层出,前日不才见过自己与谢听舞并演奇技,难不成这双沧桑老眼,看不出这小试牛刀之下,更兼超然修为。
    荀珍也是再叹,虽不想再费口舌解释,但一来,这老仆重义轻生,忠肝义胆,荀珍虽不表露,心下也是敬佩;二来,后续深入明月谷境内,多有交涉牵绊,若是心有多种芥蒂,不免要生意外。故有常言道:“攘外先安内。”
    心念至此,只见荀珍也是叹了口气,耐着性子再缓缓说:“李教使,在下刚有说明,只是舟车倦懒,略笑谈,以作解乏。李少主有自来兄绝艺重托,故而谨言慎行,我自是明了。在下闲聊心性,若是有不当之处,还请二位担待。”
    李平见被猜中心思,老脸一红,忙道:“不敢。”
    荀珍见小长灯仍旧是背靠车舆,一双清澈明亮而坚定的眼睛盯着荀珍,只是身子较刚才有所松动而已。
    荀珍又忽然问:“那你觉得未全僧水如天厉害,还是谢听舞厉害?就是那个穿着青袄,摸你脑袋那位。”
    小长灯眼中闪烁流光更盛,他多希望谢听舞能够赢得那个番僧和水如天。小长灯终是开口,却因长久紧张不曾启齿,只是发出滞涩气声,“不知道。”
    荀珍还是笑,笑得仰头,却也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