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苑是皇家禁苑,在洛阳城西北,东临上阳宫和宫城,周一百二十个多里,可谓地域广阔。
此刻武后带着数百人数,集结在禁苑西北角的风和门外。
因这次过来不欲人知,其并未摆出仪仗,和以往出宫动辄几千甚至上万人相比,阵仗明显小了很多,即便如此也有两三百名禁军侍卫随扈和二十来名女官内侍随驾。
武后正现在门外来回踱步,能看出来她很焦急。
可如何又能不焦急?上官婉儿在长安的调查报告,前日已经加急送到她手上。报告中记录所有在长安的见闻和调查,虽未明说已证实接种有效,但提到将带一些人回洛阳,以供武后试种,这意味着接种避痘的真实性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而今日已派了三波探子迎过去打探他们路程,刚刚又来消息说他们还剩一里便至。真是望眼欲穿,恨不得这一行人立马飞到面前。
一会后便听到马蹄翻滚的震响,翘首望去,只见三四十人的小马队跟在一辆皇家马车后面,一起近上前来。
直到马队行进到两百步距离左右,有太监甩起了响鞭,叫道:“圣驾在此,所有人下马、下车。”
待马车停下,却见一个少年男子居然从马车里钻了出来,随后才有一个青年女子抱着一个罐子出来。而男子等在下面伸手想忙接罐子,却被女子无视。两人关系明显不融洽,为何又坐进一辆车内?
这两人便是陈枫和上官婉儿。
“婉儿生长于宫廷之内,十年前为我提拔,期间除了与李贤接触多一点,再未听说与其他男子有过来往。难道这人是个绝世美男子?待上前来,要好好看一看。”就连武后也好奇起来。
只是一群人中,除了与上官婉儿同乘一车的男子外,其他人都是老老实实低头趋步,唯独这个家伙竟昂首阔进,甚至眼神飘忽,往自己身上扫了几眼。
武后不禁叹道:“这人胆儿大,不比薛师小。”
可越上近前来,武后越是失望:“这人鼻青脸肿又贼眉鼠眼的不老实,哪里有一丝美男子的魅力?”
其对这人的容貌印象极差!
待上官婉儿抱着陶罐上到前来,便向武后屈膝行礼:“陛下,长安接痘避疫真伪一事,依奴婢看来应当为真,具体在表中已有表述。还请陛下试种确认。”
武后笑着点头,便要上官婉儿站在自己身旁,随后向白云子道:“想必这位便是白云仙长?”
白云子便带领众人各自报名叩见起来。
当听到卢藏用时,上官婉儿在其耳边嘀咕了几声,武后只是微微点头。
一顿君明臣贤的寒暄之后,武后向陈枫问道:“你这头脸是怎么了,被人打了?”说着又转头看向上官婉儿。
而上官婉儿想起发生事故时陈枫的狼狈样,只是撇撇嘴露出满脸幸灾乐祸,暗道:“活该!”
“启禀陛下,草民急于觐见,欲早尽忠于神皇,然不善骑马,故乘车以行。奈何途中遭遇车祸,以致带伤见圣。若触犯了陛下,还望恕罪。”
在古代,面圣是有讲究的,要保持良好的仪容仪表。否则一副惨兮兮的仪表惊吓、恶心到至尊,岂不是不成体统?
“你有如此大功,有如此忠心,何罪不可恕?”
这绝对是试探!既试探他有没有恃功而骄,又在试探点一些不能对外人道也的东西!陈枫哪能上当?
只见其面露自责,作痛心疾首状:“陛下说起大功,实令草民惭愧,至目前为止,小子为人接种数量不过才百十来人,取痘液之量,也毋如茅山五子。论功劳比不上长安万年两令,更不敢与京兆少尹相比。”
陈枫虽把姿态放的低,但武后却语带责备:“接种避痘的功效是你发现的,推广接种的诸策也是你想出的,他们都以你为马首,这主要功劳都应该是你的。你如此自谦,岂当我是昏庸无智之人?”
陈枫心道:这老太婆还在试探,对你来说,我敢跟他们抢功,就意味着不懂事。而我一旦不懂事,就敢和你抢功,连一干长安大小官员都不敢独揽功劳。谁抢功,就意味着可能会和你抢功。将来整个大唐接种避痘的功劳,唯有武后最大。
其想好了对策,只躬身道:“神皇英明神武,爱护天下万民,草民敬佩仰慕都来不及,哪里会愚蠢到欺陛下无智?
实因草民的发现虽妙,点子虽好,若无伯乐驾驭,千里马亦不可狂奔。然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长安令刘大人,京兆少尹王大人等一干人等,都是陛下的贤臣忠将,代陛下牧民一方,用心体会陛下爱民之苦心,尽职尽责。一旦获知草民之发现,无不亲试以验真伪。验真之后,又极尽其力,推广接种。是以长安平息疫情,近在眼前。他们的功劳才是最大的,请陛下嘉奖他们。”
武则天却笑着对上官婉儿道:“朕只听说有挣功推过的,如今倒第一次见推却功劳的。”
推功就意味着知道轻重取舍,知道轻重取舍,就能被掌控,能被掌控就可放心使用。
陈枫却苦笑道:“没有白云先生等人为小子背书,没有刘、王等诸位大人的支持,小子籍籍无名、人贱言轻,人家凭什么相信我?我又何来功劳?”
直到这时,武则天才点头道:“你说的没错。光靠你自己,立不了这泼天功劳。那朕要嘉奖他们?”
你嘉奖不嘉奖,还要来问我?我说的又能算数?陈枫虽腹诽,但脸上却露出笑来:“有功则赏,天经地义。他们代陛下为官一方,治政有道,陛下理应嘉奖。就如陛下代天治理天下万民,若有功,上天也当嘉奖。”
这句话一出,武后心中一动,只是随后却叹了口气:“可是有些人却说都是朕无德,惹怒了上天,才降下瘟疫。”
古代流行天人感应理论,认为天意与人事之间存在着相互感应的关系。天能影响人事,预示灾祥,而人的行为也能感应上天。汉儒董仲舒认为天人感应是必然的,人必须顺应天意,否则就会遭受天谴。
这个理论深入人心,自古至今,依旧深刻影响社会。
陈枫却面露疑问:“小子斗胆,敢问陛下太宗皇帝算有德无德?”
居然有人敢问太宗有德无德,这是要作死?
只听周围一片呵斥:“放肆!”“大胆!”.....
就连上官婉儿也是暗暗皱眉:“下车时,我可提醒过你不要乱说话!”
但武后却淡然一笑:“恕你年少无知。太宗之贤,自三皇五帝以来,一人而已。任贤使能,将相莫非其人,恭俭节用,天下几至刑措。自三代以下,未见其比也。”
陈枫依旧疑问道:“诚如太宗之贤名,以大唐之广阔疆域,就未发生过任何灾疫?”
陈枫作为后世穿越之人,哪里会相信什么天人感应?先不说瘟疫,光是水涝干旱,哪怕是生产力发达的后世,也是常有的现象。
周围又迎来一片呵斥:“侮辱圣君!”“狂悖”“该杀!”......
好一招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诚如太宗之贤,不可能各地都风调雨顺、太太平平。那若指责因武后无德,上天才降灾疫,岂不是说太宗时期发生过的灾害,也代表着太宗也无德?
武后却听出陈枫之意了,便向旁边的女官吩咐道:“去史馆,要他们调出记录贞观年间各地发生过天灾人祸的所有卷宗。”
上官婉儿再看向陈枫,若有所思。
武后再回头望着陈枫,虽见面目带伤、相貌丑陋,但也不是一无是处,便和气道:“他们只是一犬吠形,百犬吠声罢了,朕并未当回事。”
既然不当回事,那你巴巴等在这里?陈枫却直接笑道:“英明无过陛下。就算他们说痘疫是天灾是对的,依小子发现的接种避痘之术,即可破之。”
“没错!这小子先否定了天灾与人治的关系,接着又证明了天灾可破。原来自己一直是庸人自扰了!哼,今年以来那些王公朝臣一直在鼓吹痘疫乃上天示警,要朕自省修身,复政于帝,他们真是愚蠢么?他们是别有用心!”
武后难得对一相貌丑陋的人亲切地笑道:“那你说说,朕该如何平息这天下痘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