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晚风透着丝丝凉意，吹叶过梢，惊起一声虫鸣。
    主家小院内，相拥而眠的夫妻不由双双睁开了眼眸。
    女子面色凝重，眼中是浓浓的担忧。男人则坦然地拍了拍她的手，柔声说道：“去见他一面吧。”
    女子看了丈夫一眼，微微点头，起身穿衣，缓步走入院中。
    不远处的凉亭内，冷峻而邪魅的男子正持伞而立，背对着她。
    女子红唇微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或许此刻，她还没有想好该以何种身份来与亭内的男人对话。
    好在下一秒，男子率先开了口：“放心，我不是来带你走的，过去的账那小子已经替你还清了。佛家有看透因果一说，所以你们每个人出生的时候，路其实就已经安排好了。快死的那个，我都会去见上最后一面。小七那时候一样，现在你也不会例外。”
    听到男人的话，女子并没有因为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而感到害怕，反而露出一抹释然的笑容。
    十殿阎罗，魑魅魍魉，男人于人世间行走，拜访将死之人，真如那阴间之主，乐在地狱。
    话说完，便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女子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问道：“在天剑盟第五层的牢狱中，有个被关了十几年的男人，能力与六弟很像，且他的身上也有与您相同的气息，但名字不对，也是我们中的一员吗？”
    男人的子女多不胜数，可是能脱离掌控的少之又少。
    男人沉默片刻，才沉声答道：“不过是一缕残魂，一百年前，我将他从体内分离了出来，是最初的那点善念。没有肉身的它本该魂飞魄散，但不知为何却阴错阳差的保留了下来。二十年前它突然开始在江湖上走动，哪怕断了因果，没了记忆，可我也不喜欢看见，于是就用了点手段将它给关了起来。”
    女子恍然，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尽数消除。看了看凉亭内的男子，眼中仍有几分踌躇。
    男人似是看穿了她的顾虑，直言道：“你若是想用那就留着，这个软弱且天真的东西，替我做了一件我不能做的事情。从今往后，便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是生是死都与我无关。”
    女子闻言眉间一喜，郑重拜谢。
    男人打伞准备离开，不过临走时又望了一眼屋内。
    房门不知何时已经打开，裴寂倚靠着门框，笑容依旧温柔谦逊。
    男人眼眸微动，淡漠开口道：“逍遥曾对你给予厚望，但终究还是我更胜一筹，这场人性与神性的比拼，是我赢了，但算起来你也不亏。”
    裴寂微笑着作揖道谢，男人则收回视线，不再理会夫妻二人，慢步走出了小院。
    穿长廊，上石阶，前往弧峰崖顶的小路上，一道黑影在前方单膝跪地，无比恭敬。
    男人没有停留，径直从黑影身旁走过，仅留下一句：“你出卖他们的情报我不追究，但要亲自动手的时候，别忘了我定下的规矩。”
    黑影没有开口，不过却是将身子弯得更低了。
    龙生九子尚且各个不同，更何况他的这些孩子，诞生时都承载着他的某种杂念，五毒六欲七情八苦，彼此之间终是要不对付的。
    男人此刻宛若一阵清风，与天地融为一体，哪怕站是在你面前，也无半分察觉。
    一节一节，登山之路不算崎岖，但他走得依旧很慢。直到来到崖顶，一老一少都早已等候多时。
    少年双臂枕着后脑，半睁开一只眼，没有起身，只是有些疑惑和好奇。
    崖尖顶端，坐了四十年苦禅的老僧双手合十，潜心念了一声佛偈，面色欢喜。
    男子视线在二人身上扫过，终是先去了崖顶。
    他默默站在老和尚身后，黑伞倾斜，远远望去，就像是在替他遮风挡雨。
    正如他当初被带回那间破败寺庙时，大雨倾盆，对方为他所做的一样。
    老和尚枯槁的面容不由露出几分慈祥的笑容，摆了摆手，男人便只好将伞挪开。
    “天上的雨停了，你心中的雨还要下多久。”老和尚诚信问道。
    男人仰头望向深邃的夜空，摇了摇头，许是自己也不知晓。
    老和尚笑了：“那便再等等。可惜为师等得有些久了，没法再陪你继续等下去了。”
    男人动了动唇，没有应答。
    他已遁出了佛门，按理说不该回来再沾染这因果。可是有因必有果，有人替他了却了一份百年因果，那他自然也该还对方一场造化。
    老和尚知道身后的徒弟并非因他而来，可他依旧打心底里高兴，同时心中也带着深深的愧疚。他教会了这孩子如何善待众生，可却忘了告诉他人心亦是鬼蜮，所以当一切发生的时候，他才会如此痛苦。
    老和尚叹息道：“心愿了了，也知劝不了你。要是多言，你就要嫌我啰嗦了。但临别之际，为师还是要说上一句：无缘，莫要太苦了自己。
    男人沉默点头，手掌搭上老人肩头，下一秒，老和尚的身体便渐渐变得虚幻透明起来。
    朱阁一下从地上坐起，想要出手阻止，但老人却摆了摆手，笑得坦然。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直至完全消失之前，老人才回眸笑道：“小友，舍己度人，不如渡人渡己。你与我佛无缘，酒色财气皆占，做不到四大皆空，不妨——随心！”
    星空依旧依旧还在，可那四十年一言不发，最后却格外唠叨的老人不在了。
    崖顶处，男人缓缓收回了手，亲自送恩师一程，也算斩断了最后一丝前尘因果。
    他闪身身来到结界内，静静望着地上的少年。
    这应该算是两人的第二次见面了吧，虽不知这人为何不受天道命数的掌控，但如今无疑是成了最大的变数。
    朱阁不喜欢跟人大眼瞪小眼，尤其还是一个满身阴翳气质的家伙，正要开口怼上两句，对方却直接丢下一个锦盒。
    朱阁手忙脚乱的接住，正要开骂，男人却已经消失不见了，只留下淡漠的声音道：“东西给你，你我两清，是留着自己用，还是送人，你看着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