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魏已经快要呕出来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竟然有人会贪婪到这样的地步,并且还能说得如此振振有词,这般冠冕堂皇。
或许有的时候,人心远比深渊更加恐怖。
他强忍着肚子里的翻滚,没有搭理赤枫大公的挤兑,转而向凯瑟琳道:“我那边虽然贫瘠,但背靠着一望不尽的极北荒原……”
“以目前所探索到的给养,加上明年春夏两季的劳作,养活四十万人或许不成,但二十万人,勉强尚能做到。”
他哑着嗓子站了起来,无比郑重地向对方行了他有生以来最标准的一礼,“陛下,请您答应微臣的请求吧。”
云魏知道,现在或许并不是他开口的最佳时候。
他本该安静等待,等到凯瑟琳让他做表率的时候再站出来。
但他没法就那样坐在原地,无动于衷。
正如他始终没办法狠下心来,达成那一个个或许存在的最优解。
他没有办法捺下心胸之间满溢的情绪,否则,他就不是他自己了。
但凯瑟琳依然坐在那里,不置可否。
整个会议室都陷入了尴尬的寂静,按照贵族们习以惯之的规则,不做表态本身也是一种表态。
云魏只觉有数不清的复杂视线向他投射而来。
他们在怀疑的审视间,掺杂着幸灾乐祸。
他方才莽撞的言行举止,无一不在述说着他可疑的忠心。
他在不知不觉间,犯了身为臣下的大忌!
可即便如此,他也依然寸步不让地站在那里,就那么倔强地站着。
在这漫长的等待里,他想了很多,在源自冲上脑门的热血,无序的脉动里,他的思维支离破碎而又混沌。
云魏想,他的世界已经毁灭过一次了。
当时的他没有能力去改变,去阻止,那已经发生的一切。
但不可否认的是,末世对人类身心的摧残,是永久而又持续的。
那是被凿进骨髓里的疼痛,刻骨铭心,因为文明被彻底践踏摧毁,他们只剩下野兽的本能,在一片绝地里孤独地求生。
即便是他自己,也永远不会忘记那段最黑暗、最麻木的时日。
但现在,他已经不再是过去无能为力的自己了。
他想尽自己所能,让诸元世界多一份人情味儿。
这是相当奇怪的一件事情。
因为历经末世十年幸存下来的自己,本来不该有这么多的悲悯。在末世里,它和眼泪一道,是最虚伪、最不值钱的东西。
云魏正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那些自以为是的目光早已不能伤他分毫。
不料一道幽幽的声音却响了起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整个金云,可以收留十五万人。”
却是坐在他对面的席德大师。
云魏诧异地抬起头来。
他明明站在那里,而对方只是坐着,气势上却根本不输他分毫。
见他望了过去,席德大师调整了一下夹在鼻梁上的单片金丝镜,“别误会,我一直很渴望碧璃城的技术。你是知道的——”
云魏又快要哭出来了。
席德立刻住了口。
“别那样看着我。”他掸了掸肩膀,颇为无奈地道:“真拿你没办法,小云魏。”
一旁的薇薇安却笑了起来,大大方方地继续道:“黑索虽然国力衰微,但收留五万人的话,我还是做得了主的。”
在他们三人的决心下,碧璃城民众的去向便有了最兜底的方案。虽然鎏金大公与罗丝公主依然有借机向君主示威的嫌疑,但云魏仍然是感激的。
在有限君权的当下,凯瑟琳本人的意愿,反而显得并不那么重要了。
相比于权力集中的黑索与金云,红月这边完全可以说是丑态毕现。
而仍然还在桌旁角力的艾萨克与理查德两人见状,却是对视一眼,双双松开了手,各自嫌弃不已地偏过了脑袋。
会议厅里又响起了嗡嗡作响的议论声声,就像床垫底下藏着好多虫子。
“肃静。”由于厂公不在,凯瑟琳只能亲自控制局势。
效果是超乎想象的立竿见影。
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了下来。
于是,她看向云魏,命令道:“你先坐下,云魏。”
那双同样颜色的烟灰色眼睛,无疑是让人看不透的。
云魏本待再坚持片刻,但膝盖外侧却传来了触碰,原是他的裤缝却被身旁的骑士捏住了。只见对方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裤子,示意他安心坐下。
要知道,他穿的可是中世纪的礼服。
出于当时的社会文化需要,紧身的裤子是用纤薄透气的细纱缝制的。
他不由得生出羞恼来,在心里怒骂道:
【天呐伊萨,你在干什么,你可千万别给我当众扯破了!】
然而,两人之间并没有魔法契约存续,是以他终究只能用眼神进行警告。
像是接收到了他的意思,对方立刻松开了那看起来极其恐怖的大手。
与此同时,云魏的耳廓里响起了对方的低语,“坐下吧,马上就要有好戏看了,我保证。”
见他还在犹豫,艾萨克又接着补充了一句,“别怕,还有我在。”
要论对凯瑟琳大帝的了解,艾萨克无疑比他更为全面深刻。
出于对爱人无限的信任,于是云魏没再执拗,乖乖地坐下了。
在一番宣泄过后,他的理智逐渐回笼。
他知道自己是冲动了,却并没有生出多少悔意。
他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正是因为他的『践』与『信』,心里反而获得了前所未有过的安宁。
而与云魏恰恰相反,先前得意洋洋的赤枫大公与热娜列公爵等人,此刻却通通惊疑不定,如坐针毡。
他们在心里恨透了席德与云魏。
就说那位皮笑肉不笑的赤枫大公吧,他在此刻,竟然无师自通地领悟了另一个意义上的“唇亡齿寒”——
早知道,当初金云王国的老友们向他求助,他就不该袖手旁观。
这些不守规矩的兔崽子们,果然成了他的心腹之患。
该把席德·鎏金治死的!他恨恨地想道。
旋即又怪起云魏来。
该死的东方人!明明已经去死了,为什么非要活过来!
揣着同样想法的贵族并不在少数。
他们怨天尤人,最终却怨恨起了世界来,只觉得整个世界处处都在和他们作对,让他们憋屈难受,不能为所欲为!
“哗啦——”
但当会议室的大门被倏然推开,他们却猛地一缩脖子,好像被撞破了不可见人的心思。
实际上,只是谢慕琅与厂公去而复返。
冷峻寡言的黑衣剑客明显感受到了屋内古怪的氛围。
他奇怪地看了众人一眼,终久没有看出与几分钟前有何不同,于是只好快步入座了。
凯瑟琳忽然笑了起来,视线却是越过了谢慕琅,看向那一直保持缄默的神官。
“在做出最终的决定之前,我还有一个紧急议程——”
“艾伦冕下,请说出来吧,关于您的发现。”